猫儿还是跛了。
白玉堂眼前顿时蒙上一层模糊潮热。心中起伏,胃竟然也不晓事地跟着一抽,响起一阵辘辘腹鸣。
展昭放开白玉堂,心里自责:玉堂不知道饿了多久,可是自己一心赶路,身边什么吃的也没有。
白玉堂却移开目光,像在打量展昭的整洁衬衫有没有弄脏弄皱。展昭看出,那双蒙着血丝的桃花眼因为没有完全敛回热泪,不愿和自己对视。
展昭没有打扰他。几秒钟后,白玉堂抬眼一笑:
“猫儿,巧成这样,劫车就劫到你。”
展昭整整衣服:“现在我是日本商侨,需要伪军护送。这个身份办得不容易。”他微笑,“所以玉堂,你劫错了人。”
白玉堂眼窝笑意更甚:“我以为你会说劫得千载难逢。不过反正都一样。你需要他俩护送,爷就下去,再劫辆车追你!”
“劫都劫了,你抢展某总比抢别人安全。”展昭伸手轻抓白玉堂手腕。白玉堂立刻想起从前吃过猫的亏,连忙缩手。展昭并不跟进,只是静静看他一身的伤。
难以想象这两个月来白玉堂都经历了什么。原本就无一丝余赘的身材,瘦得更显筋r_ou_盘结。肩上磨出层层茧裂,从肋下延伸过来的抽痕隆着血紫,可以推想后背有多么狰狞。
可白玉堂还在笑。没有华灯明月,没有怒马鲜衣,没有千金一掷,笑意却更显明亮飞扬。苦来我吞,酒来碗干,纸醉金迷都不过是陪衬。不愿让爱人担心,又或者是不愿有分毫示弱,纵然遍体伤痕蓬头垢面,他也仍然是骄傲得不要人同情的白玉堂。
展昭目光上移,对上白玉堂的笑眼: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玉堂委屈一下,跟我进城可好?”声音温和,不像询问,倒像劝告。
委屈一下?白玉堂有点哭笑不得。这只猫的主意总是这么正。要留那两个伪军,就得把白爷当犯人绑回去。可是,九死一生后终又得见那双黑瞳微笑宁馨,委屈一下有什么不行。
“捆爷无妨。”白玉堂伸手把肩后的破布包裹拿下来,慎重递给展昭,“这个,猫儿你收好。”
狭长形状,落在手上颇具金属的沉实质感;却不冰冷,仿佛有生命流动其中,跃跃欲鸣。
墓中的巨阙和画影。
他的剑和他的剑,他的心和他的心,在他手中,重现于世。展昭胸中似有什么被震碎成沙,丝缕淌下无从遮挽,握不住的岁月流年。
白玉堂已经跳下车,落地时身体明显一栽又稳住。把车下的伪军拖上副座,自己翻进后排坐下。伪军车里捆人的绳子现成,白玉堂掏出来,眼神一挑:“猫儿,伺候伺候爷。”
展昭拿起绳子,白玉堂配合地背手给捆,一边笑得惋惜:要不是顾及身上实在脏,真想趁这机会在猫身上蹭蹭。
两个伪军被救醒后,惊奇万分地看到劫车的强盗已经被夏目公子捆得结实,丢在后座上。不禁忘了颈后阵阵钝痛,看看清瘦俊雅的年轻日侨,相互茫然对视:这人还需要护送?
夏目公子扬了扬手杖。伪军们顿时恍然大悟,手杖一定有名堂!
一个伪军冲展昭点头哈腰:“夏目太君真有好玩楞,我俩气都没赶趟喘,喘一口,太君就把,他,他干啦!”
另一个伪军盯着被捆的人上下打量:“咋的?MD要饭花子敢抢太君的车,胆挺肥啊!往死了嗨他!给太君出出气!”
抢车强盗半个眼皮也没撩过来,一副天塌下来全不管的死样活气。
一根精钢手杖横到前后座之间,冷冷把伸过来的手挡到一旁。夏目太君的温润黑眸不知何时变得y-in森莫测,捉摸不透的凶狠从骨子里透出,声音低沉,气势可比青木贤二:
“八——嘎鲁!人我抓到的干活,带回去帝国大大的有用。乱说乱动的,死啦死啦的!”
伪军缩回前座,噤若寒蝉。
后座上强盗大爷的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白玉堂握拳忍住了笑却忍不住饿。
夏目太君把拐杖当作战刀双手拄着,侧脸线条凌厉,目视前方。
“开车!”
伪军连忙发动车子,再不敢回头张望,闭紧嘴巴,一个劲后怕。赵大队长常拎着耳朵说不准干涉太君们的事。日本人行为古怪,说不定要把这人牵去做什么。是为世道艰难养不活家小,才硬着头皮当伪军混口饭吃,兵荒马乱的想要活着,没眼色还行?
远山朦胧,近树退掠,月光剪出车窗流动背景上展昭的侧影。白玉堂望着,胸腔被这清朗柔和的身影填得满满,暖意直透出来。不曾想积存已久的疲乏和伤病被这暖意一催,竟然从骨节缝隙里陆续涌起,把他一点点缴械。
展昭转过脸来看身边的人时,白玉堂的头正偏在靠背上,在行车颠簸中轻轻摇晃。肩膀上的绳子随着身体倾斜勒得越来越紧,他却像是全无察觉。
展昭佯作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去要帮他正正身体,手还没有碰到他,白玉堂猛睁开眼,见是展昭,眯眼笑笑,又放松地闭上。
月光洗净了街心青石,哈尔滨已经入睡。军车根据夏目公子的要求在一处日侨居住的幽静巷口停下,夏目签了接送凭据,甩给两个伪军一卷数目可观的钞票,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牵着绳头,把人带到一个花木葱茏的小院前,摸出从车座下拿到的钥匙开门——这里是襄阳的巢。
到这里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一天,襄阳最早也要明天黄昏才会出现。展昭把白玉堂领进去,回手锁上大门。
满地月影重重叠叠,世界安静。
白玉堂站在展昭对面,背对月光,轮廓落拓。
绳索散开,白玉堂仍然站在原处,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展昭。展昭唤他一声,他没有回应,仍然看着,看着,仿佛要把他看到眼睛里。
下一秒钟,白玉堂栽倒。在摔到青石地面上之前他就已经失去知觉。
他不知道展昭跪倒在地把他接在怀里,抱进房去安置,然后调动起高级特工应对突发事件的冷静有序,烧水找药,准备饭食。展御猫没有九条命,却如同长了八只手,做事周到迅捷,一切准备停当以后,白玉堂刚好在浴桶里醒转。
温暖的水安抚着周身伤处,微微的疼痛,更多的是放松。白玉堂舒服得几乎呻吟出来,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多脏,这一盆水估计都得变成黑的了。
然后他尴尬地发现,身上是干净的,水是清的。试着把手伸到脸上,两个月来他第一次直接碰到了自己的皮肤。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素爱整洁的猫儿刚刚为他做的一切,白玉堂摸着自己的脸,手心一阵发热。
门响,薏米莲子的味道飘进来,白玉堂愣怔一下,从水里坐起来。胃里发空,动得猛了,眼前一阵黑,差点又滑进水里。
一只卷起衣袖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把他扶住,碗热热地递到手中。白玉堂也就靠在那只手臂上,闭眼就着碗,呼噜噜地喝完。胃里舒服,喉咙唇齿间兀自留着清甜芳香的味道。睁眼看见展昭浅蓝衬衫,衣袖高挽,氤氲水汽洗得猫儿眼睛明亮润泽,浓秀眉睫仿佛有些潮s-hi,让他忍不住想要亲吻上去。
白玉堂放下碗,握住展昭手腕,把他向自己拉过来,嘴里戏道:“我说猫儿,你费了这么大力气,还了一个干净的白泽琰……我应该怎么报答你?”
这种玩笑在此之前他从没开过。本以为猫会一爪子挠来,彻底解了他的心痒,谁知准备好被挠却迟迟等不到猫爪的感觉比心痒还要难耐。展昭的清新呼吸越来越近,不知道是水热还是头脑发热,白玉堂只觉得耳膜嘶响。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唇,向他日思夜想的猫儿吻过去——
两粒药片塞进他火热的嘴唇间。
“吃药。”展昭微笑,一手变出杯温水,送到白玉堂脸前。
白玉堂吞了药片,余味仍然苦得舌根发麻。眼角蕴起揶揄的笑容:“猫儿,这药治不治心脏病?”
展昭好整以暇:“这药是用来活血舒筋的。”
握在白玉堂掌中的手腕敏捷一旋,牵起白玉堂的手,把他拉出桶来,帮他伏到旁边的绷床上。
裸露的后背水滴犹存,凉意传来,白玉堂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炫耀地绷了绷肌r_ou_。与此同时,一条棉质浴巾盖住他的腰腿,一双有力的手压住他两个肩胛,展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旧创新伤积得太多,气血不畅,我帮你疏导开,可能有点痛,忍一忍。”
展昭手掌触到白玉堂身体,感觉到骨节之间的吻合因为劳累太久而产生微微扭结。顺着骨隙肌理按压,手掌推揉过处,热力源源注入,推动气血运行。
白玉堂虽然趴得十分配合,但肌肤筋骨的渐次紧绷表明他还是痛的,可是随着展昭的力量运转,身体内外居然说不出地通畅温热。展昭掌心里有冷暖起伏,山高水低,谨慎而有分寸。
他已经不需要再问白玉堂从哪里弄的这身伤,眼前每处淤血每道疤痕每条骨线都会说话。透过它们,他能看到烈日炎炎里采石背料的负重,皮鞭棍木奉下脚陷泥泞的跋涉,饥肠辘辘时咬牙挣命的艰辛,还有,病号棚里辗转反侧的无助。
他忽然很想拥抱白玉堂,什么也不为,就仅仅是拥抱而已。
“猫儿,”白玉堂趴在床上,头发蓬松地盖着眼睛,“我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展昭没有说话,只是按按他的肩膀表示正在听。
墓道逐节下沉,白玉堂原路返回已经十分困难,卸了枪,撕了衣服,扔了装备,才勉强从一道缝隙爬进另一条缝隙,回到墓室,已经赤手空拳。只得拿走了巨阙和画影。
古墓道的层层机关发作震动了旁边被落石堵塞的升降机井,石块坠下,竟然匀出逃生空间。爬上去正是黄昏,白玉堂发现地上是日本人的采石场。把剑在背静的乱石丛里藏好,白玉堂发现自己开始发烧,惊觉已经染了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