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在窗外薄薄刮过地面,前院有人叩响了门环。
叩门环的声音怯中带着犹豫,像是不能确定是否敲对了人家。
展昭撑起肩膀,回头说道:
“玉堂,去前面看看。”
白玉堂置若罔闻,右手继续给展昭揉着伤疤。原本扶着展昭腰身的左手却漫不经心似地伸到了床沿下。
叩门的声音消失在风里,空气合拢成一片祥和的树影花香。
白玉堂拿开毛巾,手指在展昭皮肤上按了按,微笑的声音带着七分责备,三分纵容:
“猫儿,让爷说你什么好。”
不等展昭应声,白玉堂抽出床沿下的左手,快到看不清动作,呛然一响,一道厉风顺腕s_h_è 出,穿帘而过,钉到隔间墙上。右手拉过床上的袷被盖住展昭,一双清水桃花眼依然含笑。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他的目光一直静定地锁着展昭。
展昭看着白玉堂停在空中的左手,那只手里反持着一把灿白的剑鞘。不由得暗暗佩服,白玉堂死里逃生,身无长物,襄阳巢x_u_e中枪械尽有,这骄傲的人居然一毫不动,只把画影藏在床边防身。
隔间中死寂了半晌才有响动,展昭迅速穿戴整齐,白玉堂这次倒没阻拦。
侧面门帘一挑,赵珏携着从墙上拔出的画影走了出来。眼神平静得过于训练有素,反倒将他的尴尬与惊讶欲盖弥彰。
展昭端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一身明蓝衬得眉目俊朗,人较上次见面清瘦了许多。
白玉堂拎着剑鞘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目视前方,眼中看不出情绪,却像藏着明亮刀锋,令人没来由地发寒。
赵珏拱手见礼,把剑向白玉堂一抛。
“五爷耳听八方,赵某佩服。倘若赵某方才向前多走一步,就要被五爷一剑穿心了。”
白玉堂并不抬眼,扬手抄剑,翻腕还鞘,珍惜地掂了掂,放回身边。才转向赵珏,冷冷一笑:
“襄阳,你还活着,不容易啊。”语气锐利得像要把他活活捅死。
赵珏尴尬一笑:
“赵某也没想到能再见到五爷——五爷必有后福。”
白玉堂放声朗笑:“见到赵大队长,可就不知道是福是祸。”
他施施然起身,提剑向外走去,眼尾扫一下展昭,“白爷回避,你们慢慢聊。”
展昭目送白玉堂出去,看向赵珏。
赵珏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钞票,推向展昭。展昭眼神一变。那正是他给昨晚那两个伪军的钱。
“谁杀了他们?”展昭眼中有寒星闪烁。
“我。”赵珏嗓音疲惫沙哑,“关内战事吃紧,特高课盘查极严。上次的事实在太险,竹内敬三已经对我起疑。这两个伪军平时和我走得近,被竹内敬三盯上,准备秘密带去审讯——不是自己人,嘴不牢靠。大概我也撑不了太久,我会努力争取时间,在你到达南京之前尽量避免生变。”
“我有多少时间?”展昭问。
“七天。”赵珏脸上的表情像一块铁板,“从哈尔滨坐火车到长春,过奉天进关。北宁铁路一分为二,以山海关为界,过了封锁线,后面的路就要你自己走。明天一早我派人把东西送来——几百特工的心血,全交在你手上。”
展昭点点头。赵珏眼神向门外一扫,明显透出不放心的意味:“白玉堂突然出现,我担心……”
展昭微笑,“我相信他。”
赵珏苦笑:“有他一路相随,只怕更不安全。”他看着展昭的脸,一字字吐得涩重,“我指的,不是你我的x_ing命。”
“如果计划不允许,我会说服他。”展昭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又变成高天般的清朗,“信得过展某的话,就先请回。”
赵珏说声好,转身消失在隔间的暗道里。
展昭走到窗前向外看,院里挺拔的国槐淡香飘散,一人正站在树下,脚踩石地上跃动的点点阳光,背影愈显颀健。洁白的羽织和服,宽袖及肘,露出健壮的手臂,挺括的领边却是蓝的,流畅汇入下面裙裤的深色。昨夜洗净的半长头发随意束在脑后,额前脸侧散发飘垂,挡着眉眼,却更显凌厉。
这样的打扮,本应配把日本唐刀,可是白玉堂臂挽通体灿白的画影,英挺身材居然把和服穿出了神似宋服的气质。
一阵风来,落玉点点。
剑吟清音,画影出鞘。
只一转,剑尖上就接了一朵槐花,斜斜送向展昭,细小的花朵居然纹丝未动。白玉堂抖手,花朵才被清风拂下。
在风里定住轻巧若无的槐花,这手控剑功夫堪称绝伦。
展昭心中正赞,白玉堂已经带着一身槐香近前来,弯眼笑道:
“猫儿,我另找了套蓝的给你穿。只是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使剑。”
展昭心知,白玉堂作这样的打扮,是摆明要乔装和自己同行了。
展昭眼中透出恬淡笑意,伸手拂去白玉堂肩上的一蕊落花,开口说道:“玉堂有兴,展某奉陪便是。”
白玉堂倒是有些意外。他早知道这只展御猫习惯默默作为,从不好勇斗狠。刚才的话也就是随口一逗,没想到展昭竟然答应得这样痛快。心中不由得大乐,回身到树下,拿起立在树干边的巨阙,向对面那明蓝身影扬手挥去。
展昭接住,将剑缓缓横在眼前。
剑柄沉甸甸握在手中的一瞬间,心底的某处铮然弦响,仿佛是沉淀了千年的梦境重现,真实得使他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对面持剑的白玉堂,熟悉亲切又带着点陌生,让展昭心底突然生出强烈的渴望:渴望去迎接,了解,亲近,珍惜,共鸣。
展昭一笑,这微笑的弧度温和如昔,然而配合着深沉的双眸,呼应着峻秀的眉锋,却构成了不可撼动的凛然正气。
剑光渐渐映亮展昭双眼,巨阙完全离匣。
明蓝身形一进,白衣挥剑相迎。
展昭虽然右腿微跛,却仍剑气恢宏,剑式灵动。步法起掠飘忽,如松之劲,如风之迅。白玉堂原知道展昭枪法极准,却没料想展昭使这种沉寂千年的冷兵器竟然也得心到如应己手。白玉堂起先还有相让之意,数十招倏然而过,居然完全没占到上风。非但如此,展昭每一剑的稳重与潇洒,直击心胸,畅快如洗,让他完全丢开求胜之心,沉浸于这种美妙的默契。
两人渐渐接近树下,白玉堂终归顾念展昭的伤腿,还是替他多加着小心。眼见多年生的树根把院中青石板拱起一角,展昭下一步右脚就要准准踩中。白玉堂想要提醒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稍有分心,展昭这边巨阙一凛,身形突进,剑剑连环,刺挑劈掠,如疾风直袭,将白玉堂逼到墙角,剑指咽喉。
那块青石角,展昭分毫也没有踩上。
剑光忽敛,展昭立在面前,明澈双眼望着白玉堂,右手流畅地还剑入鞘,微笑。
“玉堂,如何?”
“你这耍赖猫!”白玉堂笑骂,“要不是爷让着你,你可奈何得了爷!”
展昭笑意粲然:“展某并没请玉堂相让。”
这一笑如同春风暖了人眼,再次激起比剑时就已在胸中撞荡的热血。白玉堂回手收剑,猛地将展昭连剑一起拥在肩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抱着,像是松开手,人就会消失了一般。
展昭一手握着巨阙,另一手拥住白玉堂,一任他将头颈埋进自己颈间,听着他深长的呼吸。
流动的槐香里,飘飞的落花中,时间停止了流动。他们像两棵连在一起的树,仿佛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
那是怎样的幸福,又是怎样的奢侈。
良久,白玉堂感觉到展昭在他颈间缓缓抬起头来,在他耳边温言说道:
“玉堂,你可放心了?”
白玉堂呼吸停滞了一霎。
原来从不轻易出手的展昭和他比剑,是为了让他放心!
放心之后呢?他是不是又要转身离去,孤身赴险?
白玉堂眼膜忽然变得干涩刺痛,仿佛被头顶枝叶间漏下的明亮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然而还是点点头:
“你,一定要我说出口?”
白玉堂双手把住展昭肩膀,直视着他:“我,从来都没有不放心。”
展昭背对阳光,眉宇沉静。
白玉堂眼中光影明灭不清,依稀可见微笑神色,却并不是笑。他把手按上展昭胸膛:“我的心就放在,你这里。”
展昭垂眼看剑,没有说话。不需要再说一个字,白玉堂的手掌压在他心上,全部答案都已经被汹涌的心潮传递到对方掌心。
但是,变数太多,无法承诺。
“你曾经说过,共患难的意思,绝不是一人死,一人生。”白玉堂轻声说。
仍然没有回答。
“夏目広照!”白玉堂低喝。
展昭抬眉,瞳仁微闪。在车上伪军当着白玉堂叫过自己夏目太君,却并不曾叫全了名字。
“我没动过你的证件。”白玉堂眼神已经恢复如常,“我只是昨夜用这里的电台给我哥发报,告诉他我还活着。我哥秘密扣留了日本军火商夏目家的长公子,他和俄国人打完交道,正要去关内谈买卖。”白玉堂微笑停在嘴角,明亮眼中隐隐泛起霜意,“你冒名前来,一定是要进关。我不管你去干什么,堂堂夏目家的少主,连个跟班保镖都没有,不引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