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大忙之际,本来没有计划出席的青木突然决定大驾光临哈尔滨!
想想这前前后后各种不方便见光的事,中马健一头都大了。他和东条智化跟着哈尔滨最高军事长官稻垣一大早去机场迎接青木,接回来以后连饭都没吃,就统统被叫进了办公室。心中感叹,青木长官从天而降,比土匪突袭还要命。
宽敞的办公室里,青木坐在桌后,稻垣、中马和智化站得笔直。
“各位是不是惊讶我会来。”
智化闭着嘴。他知道青木用这种语气说话时最好不要回答。
青木摘下军帽,薄薄的眼皮下,目光平和得有些忧郁。
“十年前的九月一日,东条君记得么?”
智化眼神颤了颤,脚跟并拢:“是,属下记得。”
那是他失去母亲的日子。关东大地震引发山崩海啸,房倒屋塌,引起的大火将东京中心化为灰烬,十四万余人丧生。
青木沉默良久,把军帽重新戴回头上:“我们的家乡,浮荡在大海里,随时经受着地震、海啸、台风的袭击,作为大日本帝国的男人,我们朝思暮想的是什么?”
智化不说话,他知道青木此时不需要回答。
“满洲,是大日本帝国的生命线,能够占领得这样迅速,不能不说,是混乱形势之下的天佑。可是,要想守住它,最重要的是什么?”
“实现五族共荣,建立皇道乐土。”三人异口同声,答得呆板。
青木摇头:“这些话,人人都会说。我想听真实的想法。”
没有人回答。青木把目光投向了智化:“东条君?”
智化灵翘的眼角压了压,斟酌着答道:“属下知道,支那有个成语叫‘乐不思蜀’。”
少见的赞许与温和在青木眼中一闪而过:“安抚民心,就要善待满洲人——关东军里有绑架满洲商人然后敛财的事情,各位听说过么?”
三个人都把嘴闭得紧紧。
青木也并不急于要他们回答,只是用目光打量着三个人脸上的表情。他自认为了解东条智化,于是果然在智化脸上看到了不肯越权的谨慎与武士的诚实之间的矛盾。
“属下失职,没有听说过!”稻垣首先敬礼,中马赶快跟上。
“属下,没有见过。”东条智化敬礼。
“知道了。你们去吧。”青木摆手,“今晚的庆祝会,我去参加。”眼神向智化一扫,智化立刻双手奉上一份昨夜定稿的邀请名单,上面是本市名流政要,富绅商贾。青木随手一翻,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住。
“夏目広照?”他饶有兴味地盯着这名字,“夏目家的人虽然唯利是图,有这样的盛会,请他来也是好事。收军火商的贺礼,我倒是不介意。”
从办公室里出来,稻垣和中马都冷汗涔涔。中马赶快去收拾自己那一摊子事,智化径直回了后勤部。稻垣却一心想着投青木所好,把晚会办得更热闹些。知道青木公务之余对有中国味道的东西很感兴趣,稻垣一下子想起了当红名伶,那个风情万种的明凤华。
背荫山头,许大当家昨天晚上又赌了一夜,正在休息。刚躺下不到半个时辰,庆典的请柬就送上了山。喽罗不敢去打扰大当家,还好庆典是晚上,大当家后晌醒来也赶得上。
谁也不知道,许大当家并没有睡觉。
背荫山地牢里凉风飕飕,松油火把吱吱作响。欧阳春站在若明若暗的光影里,鹰眼发亮。昨夜在赌场接到长春送来的消息,青木贤二早上要到哈尔滨,晚上很可能参加聚会,组织命令制裁。
其实要刺杀青木贤二,最方便的人选是东条智化。但是上级并不完全相信这个有一半日本血统的人,甚至这次行动都没有让东条智化知情。
本来欧阳春已经安排人化装成侍者伺机行动。而这张意料之外的请帖,直接把欧阳春卷到了现场。
赵珏从展昭那里离开,赶往新安装的秘密电台。以他对白玉堂的了解,恐怕硬不让白爷跟着,这能量巨大的老鼠本身就能成为最危险的阻力。
对于党国,白玉堂并不安全。
但论到真正能为身负重任的展御猫着想,任何人都比不上白玉堂。从这一点出发,赵珏也希望白玉堂得到一个能被保护和接应的合理身份。
然而赵珏因为冲霄计划中办事不利,已经失去了直接与南京对话的资格,只能把允许白玉堂跟随展昭的想法告知直接上线洛阳并请示准许。
知道洛阳也要继续请示上级,赵珏并没有等待,直接回了联防队。刚刚进门,就接到青木到了哈尔滨的消息。宪兵队命令伪军们清街巡巷,准备随时迎接青木检视。等他把这些事都安排完了巡检完毕再回联防队,才发现当值的伪军也不在。只有刚过完烟瘾的队副,两眼瓦亮地来迎接他。
中马城出事时,赵珏的队副死在山上,竹内敬三又派了一个亲信进联防队,明显有架空赵珏的势头。赵珏半个眼睛也看不上这人,但又得罪不得。
“人呢?”赵珏问。
“今天晚上不是四局合一的庆祝会嘛!当值的弟兄送请帖去啦!”
“哦?”赵珏扫他一眼,“不是三天前就送过了么。”
“刚刚太君派人又送来份补请的名单。我看您没在,就让弟兄们去啦。”
赵珏心里苦笑,这些日本人搂钱的心思细到恨不得拿筛子把地上的土都筛一遍。拿过桌上的名单一边看,一边随口问道:“不过十几张请帖,要多少人送,把协防队都走空了?”
赵珏眼里突然有了凝固的表情。
他看到了夏目広照的名字。
赵珏觉得有点眼晕,向外看去,时已过午,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亮得他浑身发冷。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清茗茶楼里人渐渐聚多。
明凤华已经到了茶楼,预备唱下午场的王宝钏。正坐在镜前修眉上妆,有人来送条子,毕恭毕敬地双手递到他桌上。
“哪儿的?”明凤华放下银柄修眉刀,随口懒懒问着。心里正烦,每天接到的条子也不知有多少,都去应酬还不得累死。秀目向条子上无心一绕,立刻什么都听不见了。
滨京饭店,四局合一,庆祝晚会。
跟包的看明老板手按着眉刀发怔,也不敢多问,悄悄退下。
明凤华慢慢描眉画目,双眼看着镜子。镜中的端庄青衣王宝钏缠头贴鬓,衬得一张未施胭脂的脸苍白如冰。
寒窑苦守十八年,到得团聚,丈夫早已另娶权贵之女,自己只是换了一种寄人篱下孤灯凄凉。王宝钏冰凉的指尖启开妆盒,刀尖深深陷进胭脂,在菱花镜面上,迎着自己的影像,划出一道怵目的红痕。
他在眼角重重描了一笔,画成尖翘的眼尾,轻轻唤道:
“哥哥……”
这是天赐给我的机会去杀你。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里,展昭带着白玉堂走出门。一个卖报的从街口走过,低声下气地追着他们兜售晚报。展昭随手买了一份,交给白玉堂拿着,白玉堂漫不经心地展开看看,目光在报纸边角停住。
上面有一组数字,像是卖报的随手记下的报纸份数。但是对于破解过统计科密电的白玉堂,这已经是精确到具体词汇的信息。
——青木参加晚会。
夏目家的人从来不会错过这样的送礼场合,现在决定不去已经晚了。
白玉堂余光看到展昭正凝重地望着他,知道展昭在担忧什么,于是抬眼送去一丝多少有点勉强的笑:
“我,不动他就是。”
展昭看得出白玉堂的眼神包含着超出这句话本身的含义:
他不动你,我可以不动他。
我不容许任何人再那样对待你。
车窗外变幻的霓虹流动,白玉堂坐在后排,和展昭并肩。虽然是夏天,日落之后就凉爽不少。风从半开的车窗里吹进,展昭忽然觉得头晕。这种眩晕从在中马城地下那次短暂失明开始就不定时地发作,短到几秒,长到几分钟,虽然不重,他却一直都很小心。
前后若干次伤到险些丢了x_ing命,这并不是两三个月就全养得好的。
白玉堂发觉展昭眼神发眩,心里一紧,悄悄握住展昭的手,用日语问道:
“少爷,怎么了?”
展昭摇头,从怀里掏出粒药片含进嘴里,闭目向后仰在靠背上养神。额前的几缕黑发挡住眉睫,又被风吹开。白玉堂看着展昭化装之后依然轩秀的侧面,知道他是不舒服,心想一会过了场面,写了礼帐,就须得找借口带猫儿先走。
入夜,滨江饭店高大的厅堂里侍者来来往往,俄罗斯式吊灯洒下一片灿烂光辉。
能有资格参这样规模庆典的人非富即贵。早有门童在大门口候着,高声唱出来客姓名,就有迎客的听差前来让人。
车子在门前停住,白玉堂一步跨下来,一手拿剑,另一手恭恭敬敬地扶着展昭手臂,把他家少爷接下车,转身随手一赏,就换得门童侍者笑眼开花。
白玉堂赏人的气势还是挥金如土的二少作派,可顶着目前的身份,看上去就成了豪门狠仆的狐假虎威。展昭看在眼里,心中好笑。白玉堂瞥见展昭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桃花眼角挑起一抹笑意,倒像是只手,在展昭清亮似水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撩了撩。
展昭黑白分明的眼锋切断了这只无形的手。白玉堂扬眉一笑,潇洒地伸手给展昭开路,走进大厅。
庆祝仪式虽然有专司部门,满洲官员事事得看着关东军的脸色行事,其实还是智化的手笔。虽说众口难调,却也都觉得自然随和,既不失身份,又高雅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