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过,行人转到对面的咖啡馆,拿起公用电话,像是和对面的家人商量晚饭。
一层层看似无关的信息扩散开去,望华堂的无形羽翼在暗中保护车上的展昭,并随时待命。
轿车开进僻静的街巷,黑衣的特工从车上下来,封锁一座小院的前门后门。
赵珏摆手:“一个不留。”
和谈结束,时过境迁,杀几个日本特工已经算不得大事,南京要维护他的地下威严。
布控,翻墙,枪击,对s_h_è ,屠戮。
院内正房里亮着盏小灯,摆着一张藤床,上面搭着被单,需要仔细端详才能隐约看出下面的人形。
弥漫院内外的火药气息里,赵珏迈进房门,抬手s_h_è 倒角落里冒出的一道人影。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张藤床。
他站在床边,动作僵硬地伸出手去,手指穿过现实和回忆的交界线,从沧凉到繁华,一场落空的迷梦。
“别动!”他听见展昭在身后提醒。可他的手已经掀起被单,然后被下面的异常拉力惊得定在半空。
被单被固定在床沿上,这是一个靠改变平衡来起爆的炸弹。引线装置已在触发边缘,无论赵珏松手还是继续,再用哪怕一点点力就会粉身碎骨。
被单下面露出明凤华死去多时的眉眼,也只有眉眼还能看出是他。
他的嘴唇下颔全烧得焦黑,再向下看是空空的胸腔腹壁,露着一截纵贯而过的檀香钎。
从血迹来看,他是在还有一口气时被解剖的。
“他自己喝了硫酸。”赵珏呓语,“他毁掉了胃里的情报……”
掣着被单的手石像一般静止,展昭看出赵珏感觉不到他这只手的存在。
展昭向外喝命一声小心,然后一拳打倒赵珏,一臂拦腰,把他扑出房门。
爆炸的火团震碎门窗,黑烟散去,正房里摆床的地方什么都不剩。
赵珏挣开展昭,爬起来,目光空洞地看向狼藉的战场。
俘获的活口被枪指着,在院里站成整齐的一排。
赵珏突然转过身,夺过一支汤姆逊冲锋枪向俘虏扫s_h_è 。打空弹匣,他血红着眼睛,在花坛边坐下。
花坛里是一地碎枝。
展昭示意赵珏手下到门外等候。天上的残月,投在院里青石上一层似有若无的淡白。
“展昭。”赵珏把前额深埋在手掌里,“洛阳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孤军奋战,可是我眼睁睁地放弃了他……明天还要接着杀,把有筋骨有热血的人铲除掉,把在长春庆幸做错了的事做完——你告诉我,我们在做什么?”
展昭站在赵珏面前,目光自上而下笼罩着他。
他了解赵珏的绝望,他也曾经这样绝望。
赵珏在低语,向展昭,向自己:“我看不到明天,我只看到血,很多,都是红的,干了就变黑,十八层地狱那种黑,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整个人都变黑。为了还能有口活气,只好继续杀杀杀,杀谁都好,就是不能停下。我们为了什么?”
他坐在那里,这几句话泄尽浑身的戾气杀气,他萎顿空虚得像一座坟墓。
展昭在残月的淡光里看向地上的尸体:
“日本人无孔不入,而我们在内斗。太多人打着安内的旗号诛除异己。相互不信任造成无数孔洞罅隙,日本人像毒汁一样渗进来,烂出去。解决不了,只要一天还是这样就解决不了。溃于蚁x_u_e,责任在我们自己。”
他转过身,肩背笔挺,脚步微跛,踏过满院血污,走出院门。毕竟带着伤,出门的时候脚步有片刻停滞,手扶着门略歇了歇。
他手上有血。
旁边立刻有人来搀扶,展昭摆了摆手,向车门走去。
几分钟后,赵珏出来,上车,开走。
夜风吹散血腥。
四周静寂,一个乞丐见门开着,好奇地伸头张望,被院里的景象吓得缩脖回身就跑,差点撞上门板。
在撞上去的一刹那,乞丐的眼睛亮了亮。看到门上的血指印时的眼神,说明他正是为此而来。
那几个指印,对于熟稔秘令的望华堂杀手来说是足够准确的信号:
凌晨一点,江东门陆军监狱,方案二。
回到瞻园,赵珏遣散手下,给展昭一个眼神,让他留下。
展昭站在假山石边。白天绿y-iny-in的山石,夜里却显出满眼灰暗凶顽。
赵珏走到他身后,低声说了个牢区号码:
“这是他的牢房。你想见的话,还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展昭没有回头,“我应当避嫌。”
赵珏抬起手,像是要拍上展昭肩膀,想了想终又放下,苦笑:“我能帮上你的只有这么多。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
假山暗影笼罩着展昭深秀的眉睫,他对赵珏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赵珏匆匆绕过假山,消失在月亮门里。
展昭向住处走去,脚步不疾不徐,有意迁就着身后跟踪的人,让他们监视得更仔细。
回到房间,他若无其事地换衣洗漱,吃药上床,把衣服一件件脱下叠好,脱得只余贴身内衣之后,按灭台灯,躺在黑暗里直到外面的眼睛离开。
确定周围无人监视,展昭翻身下床。
接近赤裸的身体可以最大程度节省穿戴装备的时间,戴袖箭,绕臂索,贴枪套,藏格斗刀,展昭在几十秒内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然后束起一身黑色短打,这是晚上出任务时的标准战斗服。
反锁了房门,展昭攀上天窗,颀长身影隐入夜色。
南京的办公室里,回来复命的赵珏在简单陈述经过。南京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巨阙和画影交叉卧在桌面上,古朴而寂寥。
台灯灯罩压得很低,低到南京的脸完全被y-in影遮盖,眉宇间浮着一层森冷的铁青。赵珏不敢直视,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正在发生,而且无法逆转。
关于任务本身并没有几句话,赵珏很快就说完。更多想说的话无处说,只能在心底闷闷地压着。
“做得不错。”南京赞许,随即话题一转,“你把白玉堂的牢房号码告诉御猫了?”
“是。”赵珏低头,“按您的吩咐,卖给御猫一个人情。”他的语气甚至是感激的,因为南京从没有开过这样的恩,而白玉堂的庭审记录让很多人心里都有什么东西在松动。
南京点点头,看着桌上的两把剑。
“一小时以后备车,带上这两把剑,去江东门监狱。”
赵珏立正敬礼,退出办公室。
门把最后一线灯光在眼前剪断,走廊黑暗,赵珏脸色惨白。
夜深了,路上车辆渐少,运送货物的卡车偶尔减速经过,尾灯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弯路旁的树丛里,望华堂的杀手一色黑衣,原地等待。
轻微的风声悄然而至,人们回过头来,展昭举起一个手指,示意大家别出声:
“再过五分钟有监狱运物资的卡车经过,我一个人上车。辛苦各位通知江东门那边接应的同侪,第一不伤人命,第二不能恋战。从车进大门算起,半小时后没有动静就迅速撤离。”
“展少侠!望华堂等了二十几年……”分堂主握拳哑声。
展昭打断他:“这不是抗击外敌,是个人恩怨,展某开口已是万不应该,一人做事一人承当,绝不连累望华堂的弟兄们替展某浴血!”
没人再说话,这群充满杀气的人影瞬间静得像是刀锋。
远处传来卡车引擎声,一堆石头立刻被推到拐弯路旁,一个常用的警示红灯被放到石堆旁边。
卡车果然减速慢行,司机嘴里骂了一声,然后车顶上突然伸下一只手,从完全打开的侧窗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司机和副驾驶上的后勤军官全吓得目瞪口呆,走夜路多了难道真会碰到那啥啥啥么?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还没做过点亏心事,大爷好兄弟可别专挑我们这些软柿子捏啊……
那只手猛然变掌,劈晕司机,拽开车门扔他下去。一阵风穿进车来,利索击昏副驾驶上的押车军官,停车。
路边立刻有黑影上来,扒掉司机军装递上车,把人拖走捆牢,红灯拿开,石头撤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展昭套上狱卒军装,发动引擎,掏出准备好的白酒,拔掉木塞,淋到副驾驶身上。
前后不到两分钟,这辆卡车像所有经过这里的车一样,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树影重叠着在窗外闪过,展昭觉得肩后的伤口一阵一阵疼,明白是刚才出手时牵的。虽然知道止痛药在自己身上效用微乎其微,还是从衣袋里掏出四粒嚼碎,满嘴苦味似乎提了提神。
前面就是江东门监狱。
这座监狱用来监禁被处徒刑或拘役的军人和重要的政治犯。坐北朝南,长宽各二百米,四周是高达七米带电网的围墙,四角有岗楼,周围挖着深沟。内分东西南中四大监房,里面分别以“天地人”“悔过自新”“日月星”“智仁勇”命名。南监条件最差,被称为“狱中狱”,中监的“智、勇”两监为单人囚室,用来监禁不好管理的特殊囚犯。狱中还设有教诲室、反省室、刑讯室、水牢。
展昭在这里的水牢受过反刑讯训练,两天下来,全身皮肤都是溃烂的。这段不堪回想的经历在此时显现出强烈的意义: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展昭在门前踩下刹车。
玉堂,我和我的自由,一起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