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噩梦,林可人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也未曾忘记,药物作用下陷入毫无道德可言的男人将她拖入了暗巷之中,甚至几乎要将她活活掐死。许是清醒之后的惊慌所致,男人并没有检查她是否真的死亡,便将她遗弃在原地,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她在几乎可以将人冻成寒冰的凌晨醒来,挣扎着给自己报了警。
嫌疑人很快便被锁定落网,但幸福的一家就此被巨大的y-in影所笼罩。林可人的父亲早逝,一手将她抚养大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她的公公婆婆认为她有辱门楣,撺掇儿子要闹离婚,林可人自觉无言面对丈夫漠然同意,吴书平则爱妻心切不愿放手,原本和睦的两家人闹了很长时间的不愉快。另一方面,那名嫌犯是当地一企业家独子,家里人说什么也想要保他,三番五次上门来软硬兼施地想要私了,然而这在这一大家子看来,是断然不可能的,于是打官司也成了一件大事。嫌犯在不久后定了罪,因强 j-ian以及险些致受害者死亡而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据说是因为其主观认错良好而减了刑。一家人对此结果并不满意,但也到底再无力抗争。嫌犯的家人利索地留下一笔钱,让一家人再也不要去找他们,便就此销声匿迹,听说他们慢慢将资产转向国外,出国发展去了。
如此这般身心俱疲心力交瘁之下,林可人突发昏厥,于是一个更大的噩耗接着传来,林可人怀孕了,并且根据日期推算,这很有可能不是吴书平的孩子。林可人一门心思想要打掉,然而医生则根据她先前自然流产的身体状况提出了人工流产后可能导致以后不孕的可能x_ing。虽然身心饱受摧残,林可人却仍有成为母亲的愿望,也承受不起这种代价,于是便放弃了。
说来人生际遇有时总是如此讽刺,前两胎精心备孕小心呵护的孩子都不幸小产,这个一家人每天诅咒着恨不得早些流掉的孩子,却偏偏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临产前一家人已经商定,这孩子生下来就要送走。然而当孩子真正生了下来,林可人的母亲欧阳华却对此万般不舍了。
自己的女儿为了这个孩子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这个做母亲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吴家人哪里会因为这个“野种”而善待她?吴书平还算有些良心,却也怕被人说闲话,来医院得不勤,林可人的起居照顾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亲力亲为。她本就对女儿诸多溺爱,见她这些日子来所承受的伤害,自己也跟着心碎欲绝。
生产的时候吴家人只来了吴书平一个,还是背着父母偷偷来的,来了就坐在墙角发呆,什么用也顶不上,是她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忙前忙后辛苦劳累。生产过后,孩子放在保温箱里,不哭不闹的,欧阳华只看了一眼便怎么也舍不得送人了,他和林可人小的时候多么相像啊。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仍然不能忘记第一次见到女儿时的欣喜与感动,永远不能忘记她稚嫩的小手无力地抓在自己手指上的感觉,永远不能忘记她第一次睁眼时那黑黢黢的小圆眼珠,永远忘不了她可爱而粘人的声音。
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一场噩梦的产物,是天生的罪孽,可他自己又有什么错呢?他也同样的弱小,同样的稚嫩,同样的可爱,那也是自己的外孙儿,是自己女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r_ou_啊。
欧阳华舍不得,吴家人不愿养,林可人则看也不愿看这孩子一眼。欧阳华脾气倔得很,找了熟人办了出生证明上了户口,放下狠话,她谁也不需要依靠,这个孩子她自己养。吴家人和欧阳华彻底闹翻了,吴书平和林可人在县城的风言风语里呆不下去,小两口就搬到了市里发展,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了。欧阳华让小外孙儿跟自己姓欧阳,又为他取名为莱,与“来”同音,意为“意外到来”,而“莱”亦是一种古代贫者常食的野菜,田间、路边、荒地野宅皆可生存,意指他生命力之顽强。
当时还叫做欧阳莱的吴莱在外婆身边无忧无虑地生活到了五岁有余。自他记事以来,外婆就从没有让他受过委屈。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像别人一样拥有父亲和母亲,外婆告诉他,他不是没有,只是他们都在很远的地方,他便也不在意了,只说自己有对他最好最好的外婆便已足够,把欧阳华逗得开心得合不拢嘴。也是多亏了外婆的悉心照顾与言传身教,他从小就像外婆一样安静温和,喜欢写写画画,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吵吵闹闹。当年的事整个县城闹得沸沸扬扬,也不知欧阳华到底作出了多大的努力,就连一丁点儿流言,也没传进小莱莱的耳朵里。
然而命运再次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许是由于长期的劳累与心思过重,欧阳华在一个夏天的晚上突发脑溢血陷入了昏迷,吴书平带着妻子林可人从市里匆匆赶来,小莱莱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妈妈。
欧阳华这一昏迷就没有再醒过来,留下县城的一套房子和一个迷茫不知所措的孩子。孩子五岁多,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母亲尚在,送去福利院也是不会收的,直接遗弃,对于他们这对素来本分的人而言也真是做不出来,更何况看着这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一孩子安安静静地在一旁抹泪,谁又狠得下心来呢?谁都能看得出来欧阳华有多么疼爱这孩子,谁又能在欧阳华尸骨未寒之时就将她的心肝宝儿送走呢?
夫妇俩一心软,便将他带回了市里,改名为吴莱。夫妇这些年已经有了个一岁多快两岁的孩子,名叫吴逸轩,还不大记事,看到家里新来了一个小哥哥只惊奇了两三天,便习以为常了,家里人也没和他解释,他总以为两人是亲兄弟,林可人对待吴莱不咸不淡,吴书平对其有时甚至有些苛刻,吴逸轩只当这是父母偏爱自己,这其中原因吴逸轩不清楚,吴莱却是明白的。吴书平、林可人和吴逸轩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三口,他不过是一个寄养在这的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获得同等的亲情呢?他边怀念着疼爱自己的外婆,边过着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生活,他有时看到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母亲,心里也会纳闷,她真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为什么她有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难以掩饰的厌恶呢?
他从小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此平安懵懂地活到了十四岁,日子虽不见得快乐,倒也平静祥和无波无澜。
十四岁的青春少年,正式发育的时候,班上的男孩开始故作老成地说着一些带颜色的话题,生物书上那个老师一脸意味深长地让大家自学的内容对于这些半大的孩子来说充满着神秘的气息。吴莱是个听话的孩子,老师说让自学,他就真的认真自学了起来,以防有知识点考试会考察到。弟弟最近在矫正坐姿,唯一的书桌便让给了他,吴莱便坐在客厅里认真地看着,林可人送吴逸轩上课外班,家里只有他一人在,他也觉得既然这是课本上写的,那么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了。
刚把书翻开,就听到有钥匙声,开门进来的是一身酒气的吴书平。他如今成了一名中学年级主任,便有时要被拉去喝酒吃饭的,这次也不例外。吴书平一进门就见到吴莱,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吴莱对他这样子早已习惯了,他自知不是吴书平的亲骨r_ou_,对于他的苛待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只小声打了个招呼便低头看起书来。吴书平嘴里嘟囔着什么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拿水喝,路过吴莱身边的时候无意一瞥,便正好瞥见了相当露骨的一张解剖图。其实作为多年的中学老师,他本该清楚这不过是一本再正常不过的课本而已,然而在酒精和多年来心里积愤的作用下,他心头火气,直接把吴莱掀翻到了地上怒骂道:“你这个和你那该死的生父一样的变态!你看看你在看些什么?老子是变态,小子也不是好东西!”
那些在尚有理x_ing的时候一直累积在心里的怨恨借着酒精的力量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吴书平一边觉得这实在有些残忍,但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畅快,他醉醺醺地随手捞起一把j-i毛掸子,接连向吴莱抽去,先前那些恩怨,也在他的醉言醉语中被吴莱知晓得一清二楚。
原来他的身世竟如此不堪,原来他的出生就是原罪,他明白了母亲的区别对待,他更明白了父亲对他的深恶痛绝,他蜷缩在地板上任由棍子抽打在身体上,他谁也不怨恨,却只想让外婆将他也带走。
吴书平酒醒之后第一次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孩子,但又怎么也拉不下脸来,便给他买了一个新的书桌,放置在他本就狭小的房间里,而且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对他动过粗。
然而自那以后,吴莱就变了,他害怕女生,也更害怕自己。
坏人的孩子一定是坏人吗?变态的孩子一定是变态吗?他学不会怨恨别人,便只好怨恨自己。他用极度的克制为自己画地为牢,他绝不肯迈出一步,也惧怕人会闯进来。
吴莱的话说的断断续续的,他的眼泪从未干涸过,因为连续的哭泣,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了起来,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顾青竹早已跪坐在吴莱的面前,紧紧地搂住他,任他躲藏在自己的怀中。
他对吴莱的身世有过千万种设想,他想过吴莱的父母是狂热的信徒,想过吴莱是他们领养的孩子,他把吴莱设想成爹不亲娘不爱的小白菜,他想过一出又一出家庭伦理剧,却从没想过现实远比想象要残忍得多。
这真是一团乱麻。
吴书平和林可人有错吗?
他们自然有的,他们对待一个无辜的孩童长达十几年的苛待,怎么能不是一种错误呢?
但他们却又曾是实实在在的受害者。人们常说,孩子是无辜的。可是真正事到临头了,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宽容大度呢?吴莱的存在就是他们心上的一道疤,只要一看到他,那场噩梦留下的伤痕就会再度复发,正是这日积月累的痛苦与怨恨的累积,才让他们从受害者,逐渐转变为了加害者。
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那个,成了情绪的宣泄口;最善良宽厚的那个,早已在多年前不幸逝去;而一切罪孽的源头,早已被定罪。
然而二十余年已过,也许那罪魁祸首早已刑满释放不知在哪逍遥自在去了,只留下这一群因为他的罪恶而痛苦不堪的受害者,永远延续着他们的痛苦。
而吴莱,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担一切怨恨与痛苦的吴莱,他压根不是什么罪孽,他根本就是一个奇迹,他是一个在如此压抑残忍的环境中仍能保持着善良纯真的奇迹。
顾青竹深吸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也鼻子酸涩不已,抬手蹭过脸颊才发现自己也早已跟着泪流满面。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温柔地抚摸着吴莱的背脊,向他郑重道:“吴莱,你根本不是罪孽,你是一个奇迹,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回到那个家里,他们不把你当作家人,没关系,你有的是家人。你也见到了妈有多喜欢你,爸虽然没有表示,但我知道他对你有多满意。还有我的哥哥、嫂子还有晴晴,我们全都是你的家人。蒋成捷和徐海舟他们统统都是你的朋友,杂志社的同事们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而且,”他将吴莱搂得更紧一些,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火热的心跳,“你还有我,不是吗?我会永远永远守护着你,不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