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医老邓是个脾气急躁的人,芝红是个新手,对药材器皿都只懂一点皮毛,应该说,他只跟馆里的郎中学过消炎消肿的用药和伺候客人的推拿揉捏之法。所以一开始上手慢了点,经常被老邓骂。但是老邓医术造诣不错,善于这种血肉淋漓的创伤。又是黑麒里的老人,看着郑启长大,下手下药都极其用心,芝红看得出他对郑启的上心,也知道自己在这块的不足,就乖乖忍耐着,从来都专注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再加上芝红本就是能体贴人,总能为老邓倒上一杯茶,递上热毛巾,几天下来,药房里气氛已经很缓和了。
郑启身上的毒怪异难解,老邓手头上又缺少一些药材,只得保守治疗,每隔一个时辰给伤口上涂大量的草药汁。那几位草药养血破血,糅合在一起药效十分微妙,只能暂缓郑启的伤势,其中有一味沙慈子,需要大量的草药根研磨出汁水才能做药引,但沙慈子根坚硬坚韧,每次研磨都要花好几个时辰,用量又大,十分累人。芝红接下这活后,没日没夜地坐在磨子上,脱了鞋子用脚碾,一座就是大半天。脚上酸痛了,起水泡了,原来骑马的伤口一起发作,难受得他几乎食不下咽。但他心里想着郑启,只要记挂着这人他做什么都是愿意的。身上的伤痛好像也不存在了那样。
这天下午,芝红拿着郑启几天换下了的包扎带,到后院去清洗。那布条里都是草药和血液的味道,他洗着洗着,里面掉出一件撕烂了的郑启的衣服。
那衣服是郑启受伤当天穿的,墨黑的缎子就算沾了血也不会看不出,可是一摸全半边是硬的,透着血液风干后的腥气。芝红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擦干了手后手指轻轻搭上去顺着衣服的纹路一点点摸着,那点腥气好像也泛了苦呛着喉咙冲进来,竟让他有点想吐。衣服上的裂痕参差不齐,看着仿佛能想象当时郑启所遭受的是怎样的围剿和攻势,芝红的动作越发慢下来,呆呆地看着这衣服的裂痕。
“我原以为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没想到也这样易感。”严进的声音突然想起芝红有些慌乱,他眼眶已经红了,忙把衣服往身后收“严公子。”
“不拘这些”严进还是前几天那灰头土脸的样子,不修边幅又坦坦荡荡。他正对着芝红坐在脏兮兮的地上“你手上拿的衣服,就是他受伤那天穿的,身中三箭,你都知道了吧。
他要把你赎出来那个晚上,你把他气走,他来了我家砸了我几十坛好酒。那些女儿红是我从吴徽一坛坛搬回来的,他像摔破碗一样一坛坛扔了。”
“然后哭着喊着说你不要他了,伤心得,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挂了一脸”
严进语气平缓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情,一边说一边看着芝红,只是芝红把头垂得更低,严进接着说下去“最后我跟他说,是他做错了,他不应该一被你拒绝就觉得委屈,被你一句话就吓走了,我还跟他说,他就是以为自己爱你,其实根本都不了解你,你的身世和你的想法,我说得对吗?”
芝红纹丝未动,严进坐在那里只能听到他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结果他就把自己泡进军营里了,具体做了什么才能让他从那个疯狗状态变回人样我也还没问,他就去富洲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紧着把你带过来吗,他走之前让我照拂你,我还没想出个好主意,他就出事了。
他躺在那生死不明的时候,身上的伤和毒发作起来疼得只会呻吟,就那样了还总喊你的名字,齐云发信的时候说,郑启反复说两个词,一个是芝红,一个是对不起。所以我做主把你带来了芝红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攥着那衣服五指用力揪着,扣着抓着,指甲都变色了。
“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情深意切又憋着不说的人,真厉害。”
严进看着他的神情仿佛看着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一直似笑非笑“你自然会为他想得周全,可你也不知道他要什么,他这样的人什么对他才是周全。”
“你们都当自己爱得深爱得真,谁仔细看过想过到底别人要的是什么?”
严进站起来,一拍屁股哗哗掉下好多泥沙,他也不管不顾,转身就走了。西北这边的风沙越来越大了,沙粒藏进头发里痒得他用力抓了几把,他本来真的不是这种婆婆妈妈的角色,这番弯弯绕的说教下来他脸上都僵。
面对这两个痴儿,他是好人也做坏人也做,七窍玲珑心变着花样使了不少力。
严进一边想着自己这是造的什么孽,怎么郑启嫖个女支就嫖出了真爱,怎么自己在欢场里就没个可心人能为他寻死觅活一番呢可见任何事情的成就,都不能只靠经验得来。严进想到这里脸上的笑更生动了。
郑启一直在梦中挣扎,澜苡草的药效麻痹着他的神经,在梦里不断地浮沉,不断地奔跑却找不到出路。他好像累了停歇着喘息着,却感受到有人在呼喊他,声音不算是很急切,不是那种哭嚎的喊声。好像是尽力克制却还能听到蕴含着的关切和在乎。
这声音让郑启安心,他挣扎的幅度变小了,在梦里慢慢变得从容,在一片白茫中放慢脚步艰难地走,距离出口越来越近,那白光越来越耀眼,郑启遮起眼睛脚步不停,拼尽了全力的睁开眼,他醒了。
他睡了不知道多少日夜,整个人疲累酸软,睁开眼睛都花了好大的力气。第一眼看到的是小桌上的烛火,静静地燃着。这时应该是深夜,整个屋子只有桌上这点光亮。然后他看到了趴在他身边的芝红。
芝红瘦了,郑启打量着,借着烛光就能看见芝红眼皮下一圈深深地乌青,他的嘴唇干裂,也许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也许是这段时间着急上火身上都冒出不少小毛病来了。
郑启看着心疼,他想抬起手去摸摸芝红的脸,却发现自却发现自己乏力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那毒真厉害啊。芝红却被郑启这通挣扎弄醒,他每天都睡得少,守在郑启床边就是怕他随时醒过来不舒服要照顾,因此不敢睡得深。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睁开了眼,打了个激灵目光就急着去看郑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