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展权抬眼看着哑仔。
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原本低头沉默的少年面上难掩羞涩,白里透红的双颊越发娇艳,长长的羽睫半掩住明眸,不时用牙齿轻轻咬着柔润的唇瓣。他似乎不太敢与林展权对视,目光一直怯怯地落在对方手上。
林展权合掌包住五颗珍珠,询他:“给我?”
哑仔闻言点了点头。
手下一众红棍、四九看不出门道,林展权和肥佬强却深知其中秘辛。如果他掏出的这些珍珠是正货,那以其少有的品相来说,价值绝对非同一般。
港岛不是没有珍珠,相反,这里是东南亚一带海水珍珠的集散地。名贵的海水珠从产地国运入此处,品相顶级的将经由业界商会之手转做珠宝,最终售卖给上流人士,其间利润以百万计。正因其有利可图,向来与商人不分家的社团也涉入其中,且按各大字头虎踞港岛的位置进行利益划分。
于林展权而言,哑仔是大陆偷渡来的“灰鼠”;而于肥佬强等人而言,他是阿虎从红毛鬼手里救下的街边小贩。疑点正在于此,无论是哪一种身份,他都绝无可能掏得出海水珠,甚至还有五颗。
一时场中寂静,无人发话。
半晌,林展权扫了肥佬强一眼,平静道:“带条青走,照我先前讲的做。”
肥佬强知道他要私下处置这个来路不明的哑仔,清清嗓子唤手下人先回堂口。他起身拍去裤子上的尘土,指着地上满脸是血的条青,挠了挠鼻尖对黎仔道:“拖他回去,手脚轻点!不要整死人。”
很快,茶楼二层剩下林展权和他身旁的两个红棍、以及哑仔与阿虎。
林展权饮了口阿虎添来的茶,取了两枚珍珠给手下一名红棍,沉声道:“阿明,去当铺寻福伯,快点。”
哑仔正偷偷打量林展权,见他将珍珠递予旁人,微露出些惊惶神色,轻咬粉唇低下头去。
一旁的阿虎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也能察觉出气氛凝重。生怕哑仔触怒话事人招惹祸事,便想寻个借口让他先走。他赔着小心与林展权商量:“林生。诶……哑仔还要去冰室做事,要是不回去邓伯会不给他吃饭。”
话音方落,便听林展权道:“我留他。你先下去。”
阿虎心中惴惴,看了眼哑仔,却见对方毫无察觉似的盯着林展权衣衫出神,立时一阵无奈。
林展权搁下茶杯,目光再度落在他身上。过了会用还算温和的口气道:“哑仔,你过来。”
闻言少年十指紧握,略带不安地向林展权身边挪了挪。
林展权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个叫做“哑仔”的少年白净瘦弱,看着便惹人怜爱。随便站在一处,不必开口眼波自生,有勾魂夺魄的情态。已过而立的林展权对风月之事早有涉足,知道欢场上描述这类尤物有一句话,“非是媚形、却有媚骨”。
他唇角微弯。近年从内地偷渡来的“灰鼠”,不是在港岛有亲人同乡可倚仗,便是无根无靠活不下去才来挣命,可面前这个少年肤白如雪、身娇r_ou_嫩,一双小手有新伤无旧茧,裸露在外的四肢除一些淤青外,再不可寻其他痕迹。
他见过飞禽走兽,自然也见过被人饲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林展权忽然开口,对哑仔道:“坐下,吃点心。”
哑仔蹭到他身旁坐下,小心打量着林展权的神情,见他一派风平浪静才松了口气。少年用指尖捻起一点酥皮,伸出红润的舌尖小心舐过,半晌才舍得将芝麻馅儿含进口中,吞下后神情十分满足。
林展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阿虎站在二层楼梯上,心惊胆战生怕出事。好容易等到伙计上来添水,伺机取了壶奔上去打探情况,却见哑仔正握了杯子浅笑着饮茶,还把桌上的芝麻糕放在手心,托至林展权面前示意他品尝。
见状阿虎沁出一身冷汗。要知尖鼻咀堂口的肥佬强在话事人身边尚只能添茶倒水,哑仔这种冰室打下手的身份,竟然在林展权面前如此。不等他继续想下去,便见林展权两指将哑仔的手推回几寸,开口道:“自己吃。”
哑仔垂下一对明眸,露出些失望的神情。
阿明腿脚很快,两刻钟就回来复命。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小声在林展权耳侧道:“……林生,福伯说是好料……在新界从未见过这么靓的货。”
林展权闻言略一颔首,对上哑仔s-hi漉漉的眼。
“跟我走。”
哑仔微颤一下,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忽然他想起什么,主动拽了拽林展权的袖子,指指自己又指指阿虎。
在阿虎惊讶的眼神里,哑仔从旧布衣衫的内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努力比划出篮子的形状。
阿虎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知啦,帮你转交邓伯。”他见林展权正与手下人交谈,快速在哑仔耳旁道:“林生他……他地位好高,你跟他之后,千万要小心点,不要惹他生气。”
哑仔抬眼看着他,含笑点点头,也不知听懂没有。
林展权扫了眼正在道别的两人,对另一名心腹耀仔道:“同阿明查下哑仔这人,快点。”
当日,哑仔没有回邓记冰室,邓伯等人猜测他不肯再做便偷钱逃走,足足骂了两个小时的“仆街仔”。
直至阿虎领着红棍阿明过来,众人才知哑仔被林展权带走。
邓伯向来胆小怕事,在店前骂老婆邓嫂:“你要请人做事,就请个清清白白的呀!这个仆街哑仔都不知什么来头!我老早讲过啦,不好留下这个混蛋!这下好啦,他惹到元朗话事人!哎呀,他是欠人钱还是偷人钱,万一是二五仔就完了,还要连累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呀!”
邓嫂闻言哭哭啼啼对阿虎道:“阿虎,我们平时没得罪过你呀,都是街坊你帮帮忙!你同明哥讲,这个扑街哑仔我们只是带回来做事,他哑嘛,又不会讲话,我们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
阿虎与阿明对视一眼,出言安慰了邓嫂几句,又道:“哑仔他不是……明哥只是想问一下,不是他做错了事。”
邓伯让人送来两杯柠檬茶,捧到阿虎与阿明的面前,赔着小心道:“明哥、阿虎,真是误会一场,你们尽管问,问清楚同我们无关就得啦。”
阿明看了邓伯一眼,询道:“你们几时见到哑仔的?”
邓伯指着不远处的码头的垃圾堆:“十几日前……呀,就是上个月十五那天,月亮好圆呀!那日我老婆去倒垃圾,见到有个人趴在岸边,问他话一个子都不说,还以为是死尸……结果就是那个哑仔啰。”
邓嫂咬了咬唇,续道:“是呀,我们见他很可怜,就带回来给他点东西吃,再让他做份工养活自己咯?谁知是个扫把星,一开始就应该由得他饿死在岸边!”
阿虎闻言有些不快,码头一带都知道邓伯邓嫂捡了个大陆哑仔回来,三顿稀粥就换得冰室一份劳力,赚足了便宜。如今对方被林生带走,竟然惹得一阵恶骂,着实叫阿虎心中按不下火。
他出言讽刺道:“是呀,哑仔死掉,第二日就有鬼帮你们送三文治咯?”
阿虎身手矫健,又在堂口挂了名号,邓伯与邓嫂虽然心中不服却也不敢反驳。好在阿明又询了其他事,才省去一场尴尬。
“这个哑仔……有没有其他财物?”
邓伯摇了摇头:“他来的时候衣服都没多一件,哪里会有钱!再讲,有钱会在这里打工呀?”
阿明闻言蹙了蹙眉:“……珠宝之类的,会不会是他从大陆带过来?”
邓嫂忙道:“无可能,那阵是大眼同高佬将他拖上岸,身上真的什么都没有。明哥,不信……不信你问高佬。”
她身旁一个瘦长的伙计赶忙道:“明哥,我做证。哑仔不可能收了钱和珠宝,他睡水池边那个地板,来人出出入入什么都看得到。他平时又不出门,就在厨房揉蛋挞皮,前几天才开始送外卖……来回钱数都对得上。”
阿明听罢,对众人道:“好,我清楚啦,就这样。”
随即他走进店内,将邓伯唤到暗处,丢了一沓钱到他手上:“林生不想其他人知道今日的事。有人问起就说哑仔找到亲戚,不在冰室做了。”
“好……好。”邓伯小心翼翼收起那叠钱,听阿明冷声道:“记住别乱讲,管好把口。”
而距码头十几里外,很快将被尖鼻咀码头众人淡忘的哑仔正贴着轿车的后窗玻璃,满眼好奇地打量不远处的三层的红顶平房。
第四章
林展权将他带上楼,钥匙一转拧开房门,语气温和地唤人进去。
少年低着头蹭了几步,看着米色的地板砖迟疑片刻,将两只松松垮垮的脏鞋脱在门外,赤着脚跟过来。
脚很白嫩也很纤细,像女孩子。
林展权给他取了双拖鞋,对方很小心地踩进去。他指指椅子,开口道:“坐。”
哑仔闻言扶着椅背将屁股挨到上面,目光有些紧张地游移着,不敢看人。
林展权的目光落在他交握的双手是,纤长白净的十指泛着娇嫩的红,还有先前被巡警打伤的淤青。
“哪个的船,潮州佬还是十三东?”
林展权想问珍珠的来历,也想问哑仔的来历。珍珠与人都是好货,但船从和兴胜堂口走货必须给买路费,这是所有字头的规矩。元朗区一带油水比不得葵青、荃湾,航船来去的款子是一笔大头,每月可以养活两个堂口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