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 第二部) 作者:独孤求哨(下)【完结】(11)

2019-06-12  作者|标签:独孤求哨 历史剧

  诸将听他这般猜想,均觉难以置信,然而语中又有十分合理之处,令人不得不信。这时朱队头领黄利忽然出声问道:“不对,如果他计划逃离邯郸,何不早逃?直至今日,秦军还不见踪影,难道不是出城的良机?何必等到兵临城下,方才穿过秦人的重重封锁逃走?”

  “公子嘉若走,不会只他一人,必会带上宗室与朝中重臣,车马亲兵,队伍浩大,不易隐藏行迹。秦人出兵的方向是从北至南,而往代郡的方向却是自南往北;若逃走的时机不对,不知在何处会遇上秦人的大军;公子嘉身边的高手再多,一旦在野外遭遇秦军主力,也是必死无疑。然而等到围城之时方才突围逃走,秦人一定抢着先行入城,占据王宫,不会分出太多兵力追击。”盖聂起初也并未想到这么多,经黄利一问,反倒越想越深:“名为守城,实际上,整个邯郸反倒是他用来脱身的‘诱饵’”。

  这话一出,众皆哗然。大多数人仍是无法相信,他们这些人誓死守卫的国都,竟被王族当做诱饵轻弃。此时廉业却若有所思地道:“此话有理。公子嘉一心想当国君,十分爱惜名声,事事都要做得比我们现在的大王强;若是他轻易弃城而逃,国人未必会拥戴他;但若他死战据守、绝境时方才突围而逃,即便将来国都失陷,赵人也定会视他为不屈雄主,奉他为君。”

  “将军,怎么你也——”

  “盖兄弟,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盖聂又道:“这些虽然皆是在下的猜测,但反过来想,即便公子嘉是真心守城,但他不顾城内物资匮乏,临阵调动粮Cao,又逼迫边军长途跋涉,疲军作战,这些不智的举动仍然只会导致失败。”

  廉业摇头道:“廉某所知的公子嘉,冷静隐忍,深谋远虑,绝非此样人。”

  盖聂长叹一声,握紧了剑鞘,“既知如此,将军还是要死战殉城吗?”

  “不错。”廉业从背后解下铁胎弓,肃然道,“吾祖一生之憾,便是未能战死在长平。当年四十万赵军被戮,国人哀声遍野;祖父听闻消息,几次以头抢柱,泣不成声。他常自责道,若知有此惨祸,他当初即便逆旨抗命也要留在阵前,哪怕做一名弓手血溅沙场,也好过独自偷生。祖父迟暮之年仍想回赵从军,可惜未能成行。我们做儿孙的,没有祖辈那样的赫赫功业,至少代他偿还夙愿,也算是……为父尽孝。”

  为国,尽忠。

  最后四字,他没有说,但是坐在军帐中的每一个人,眼中都清清楚楚地写着。

  这是他们为这个风雨飘摇、千疮百孔的故国,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盖聂的目光从一双双坚定的面孔上掠过,他心中疼痛,亦有些迷惑:为何这个国家有如此多慷慨豪迈的义士,最终却仍是一败涂地?为何那些卑鄙怯懦的贵族只需玩弄计谋人心,却要这些英烈之士不计生死地战斗?

  “盖兄弟不必多言。”坐在对面的田贞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无论宗室贵族玩什么把戏,我等都不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在此处的。我们兄弟共死于此,不过是为了相酬将军的大恩。”

  他伸出一只拳头,身旁的范元立即将手掌覆上去,然后是李亨,黄利;四人都以期待的目光看着盖聂。

  “在下尚不打算就死。”

  “……”四人眉头大皱,连廉业也以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盖聂却继续道:“若是邯郸城破,在下打算换上平民的衣服,混在乱军中逃脱。”

  帐内诸人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似玩笑,都沉默不语。少顷,田贞忽然站了起来,冷冷一笑,抽出长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然后大步走出帐外。李、范两人黑着脸,紧随其后走了。黄利脸上颇为尴尬,他瞧了瞧盖聂,又看了看外面,最后起身道:“我去劝劝他们,少陪。”随即跟了出去。

  盖聂依然将长剑横在膝上,神色平淡至极,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廉业颇感有趣地盯着他,俄而笑道:“盖兄弟好定力。”

  “……”

  廉业还是微笑。“那几位兄弟都是多年跟在将军身边的亲卫,为人忠心耿直,脾气却急躁了些。待他们想通了,自会回来向你赔罪。”

  “在下句句属实,并非玩笑。”

  廉业叹道:“番吾,漳水,井陉,我二人也算是数番出生入死的交情,你的为人,廉某怎会看不明白。凭盖兄弟的武功,天下去得。若兄弟当真是贪生怕死之辈,何必如今还留在这里。”

  盖聂叹了口气,“在下不愿求死,乃是肺腑之言。若是盖聂一人之死,能换得邯郸城中千万人无恙,在下何惜x_ing命。可惜大势已成,敌我悬殊,盖聂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廉业苦笑道:“那盖兄弟何不随公子嘉一同离开此城。不说眼下他的计谋,往昔公子一向能虚心纳士,求贤若渴,无奈生不逢时;若得你辅佐,说不定赵人尚有复国之望。”

  盖聂道:“倘若仅仅一走了之,若是城破之后,秦人不顾天下公义,杀俘屠城,在下哪里还有面目去见将军和战死的各位兄弟?”

  廉业一震,道:“你另有什么计划?”

  “一旦城破,秦人必定占据王宫,疏通街道;此刻他们立足未稳,防备难免会有疏漏。在下打算趁此机会扮作平民,设法接近上将军王翦。若在下失手被擒,便自称公子嘉使者,求见主帅,或许也能成功。”

  “你莫非,想谋刺秦军主将?”

  盖聂摇头,“在下只想对他晓之以大义:城内百姓无辜,望他多多看顾。若他能立誓不杀降,不害民,在下绝不取他x_ing命。”

  “……你有把握说服秦人?”

  “总要一试。另外,若不能动之以理,亦能诱之以利,在下手中还有一件物事,或可作筹码——”盖聂说到这里,忽又停住。廉业见他闭口不言,似乎陷入苦思,以为他担心这件事是否能成功,不禁温言劝慰道:“此事无论成否,都足见兄弟的一片赤心。至于结果如何,毕竟要看天意。盖兄弟为邯郸城内的千万无辜着想,甘冒奇险,胜过我们这些莽汉百倍。”

  盖聂赧然道:“将军言重了。”

  两人又议了些军情,直到二更时,盖聂不得不回到城内禁军营中以备巡查。临走前,廉业亲手将家传铁弓交给他,请他用此物多杀敌寇。

  盖聂谢过,方走出军帐,便见范、李、田、黄四人站在帐外,都是一脸不自在。看到他出来,四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抱拳行了个军礼。

  盖聂心知他们大约听见了自己最后与廉业所说之事,有些好笑,也一言不发地还礼。四人放下手,田贞的脸颊憋得通红,却依然不知该说什么。黄利忍无可忍,捶了他一下道:“都是自家兄弟,又是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误会、闹什么脾气。”说着他将佩剑c-h-a入腰间,右手握拳,笔直伸出——很快被四只,接着又是五只手掌盖住。五人围成一圈,双手牢牢叠在一处,都放声大笑。

  但这笑声中,终不免添了几分豪迈悲凉。

  三日后,秦军如期而至。

  大军先在城外二十里处搭成连营,饱食餐饭,休整一夜;次晨卯时,全军进攻。盖聂立在城垛之后,见北面原野上密密麻麻皆是黑衣甲士,有如蚁群一般,并且阵型齐整,兵马雄壮,不禁心下担忧更甚。

  秦军按惯例,先由车兵出阵,将弩机、冲车、撞车、投石机等攻城器械缓缓开到城下;不料这一次方才行进数里,便有不少攻城器以及牵引的马匹落入陷坑之中。但秦将也有所准备,立即遣步甲士先行勘探,一面铺平道路,以便战车通过。就在此时,道路两面箭雨如蝗,接着号角声起,天弁营伏兵杀出。秦军没有料到邯郸守军仍敢在城外设伏,起初惊慌了一阵;加上城头守军不断用矢石攻击秦人的后军,杀伤不少。但秦人很快重整阵型,前军退却,两翼却渐渐包抄,反将天弁营夹击于中,从城头上看,恍如两块漆黑厚重的磨石,不断碾磨着中央的赵国将士。激战整整持续了一日,城下血r_ou_横飞,极为惨烈。到了下半日,被包围的天弁营人数越来越少,喊杀声减弱,而秦人的阵型却看不出什么变化。随着夕阳缓缓没入远山,战场上亦渐渐沉寂,只余下千余具交叠的尸体。

  夜间,城外秦军收拾尸体,铺好道路,连夜将攻城车推进到护城河外约七八百步。城内守军也在不断加固城墙,准备弓箭、巨石、檑木等等。

  又次日,天弁营已近乎全军覆没,秦军的进攻自然愈发猛烈:除以床弩、投石攻击内城外,更是以泥沙土石填平了护城壕的一段,士兵直接冲击城门,攀爬城墙。盖聂在城上不断开弓放箭,已有一日一夜不眠不歇。他为使自己保持清醒,每发一箭,便心中默念一数,待数到一百,又重头计数,如此数过了好几轮;铁弓s_h_è 程极远,力量又大,敌中之不活。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秦国锐士人数众多,源源不断,盖聂身侧已有好几名守军不幸中矢身亡,或被巨石砸死。因为禁军人员不足,往往一人死去、阵地却久久得不到填补,城墙上的空隙也越来越大。到后来,盖聂不得不放弃弓箭,在一段城墙上来回奔忙,或推翻云梯、或以长剑砍杀爬上城头的敌军,或投掷巨石、圆木,阻碍城下试图撞击城门的冲车。如此坚持到晚间,双方再次罢战。

  此时盖聂已经疲劳到极致,双目赤红,头脑也不甚清醒。他仍在城头来回巡视,见有可疑黑影靠近城墙,便想一箭s_h_è 去。不料刚拉开铁弓,却发觉右臂不断颤抖,连着弓弦也抖动起来,心下大骇,暗道:纵横剑术以精准微妙闻名,沉稳乃第一要义,因此师父严禁我们多饮烈酒,因为酗酒之人上了年纪,手一使力、便会不自主地颤抖。我不曾多饮,也不曾上了年纪,怎么手腕已经发起抖来?他却未想到人的躯体一旦过度劳累,损耗远比酗酒更剧,肌骨自然会不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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