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这时终于有两名禁军小校过来换岗,请他入城暂歇。盖聂也不再推辞,匆匆下了城墙,在救治伤兵的医营寻了个角落,抱剑休憩。因为此处常有伤者呻吟痛呼,料想不会睡得太沉。
这一睡浑浑沌沌不知过了多久。待盖聂双眼睁开,顿时大惊——自己竟置身于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之中,手足被缚,有如待宰杀的牲口一般横在地下。而从不离手的长剑竟也不知去向。他心想莫非城池已破,我等俱做了秦人俘虏?又恍惚觉得自己不可能毫无知觉地睡上这么久。
他挣扎坐起,手足的铁镣哐当作响。漆黑之中,忽然听到一个刺耳的笑声。
“小子,你若顾惜x_ing命,最好老老实实,莫要妄动。”
这声音却是从未听过的。盖聂侧耳倾听,问道:“两——不,三位是什么人?”
屋内立即静了下去。片刻后,他感到一缕寒光冷飕飕地架在脖颈上,几乎要将皮肤割裂。
“闲话少提,我们兄弟只是奉命来问你一件事——赵国国宝和氏璧,现在何处?”
TBC
第49章 四十九
殇之章六
这话一出,盖聂心头一动,顿时将这几人的来历猜着七八分。但他定x_ing自非常人可比,即便寒刃在侧,受制于人,说话却愈发平稳,毫无顿挫:“国之重宝,自当收藏在王宫之中。”
嚓的一声轻响,屋内点燃了一盏油灯。盖聂双眼一烫,随即看清了周遭的情形——此地是一间土坯的民居,房间狭小,徒有四壁。时候正是深夜,微弱的灯光照出两个人影:一个短小精瘦,目光锐利,一柄从袖中探出的短剑贴着他的脖子,正是当初跟在公子嘉身后的那名刺客;另一人身材中等,站在稍远处,将盖聂的佩剑“九死”从剑鞘中抽出半截,在光下验看;能够感受到气息的第三人不在屋内,想必在门外把守。
盖聂想起先前劝他下城楼暂歇的两名小校;其中一人曾递给他一袋马n_ai酒,他当时饥渴困倦,见是自己人,自然想都未想便喝了下去。之后会睡得人事不省,为人所擒,可见那酒中多半做了什么手脚。
“何必装模作样。”握着短剑那人再度开口,嗓音尖细:“你葛大若不知道和氏璧在何处,那整个赵国就没人知道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郭开为什么急着逃出邯郸。”
盖聂眉峰皱起,道:“那j-ian贼收了秦人的重贿,在赵王面前构陷诬蔑武安君,害得将军枉死;他怕军中兄弟报复,所以逃之夭夭。”
“武安君这次从井陉回来,身边只带了几十个亲随;倘若郭上卿仍是大王宠臣,他只需躲入宫中,有王城禁军作为后盾,又何需害怕?”矮个子刺客不以为然地眯了眯眼睛,“不过嘛,他做的另一件事,可就连大王都再难容他。”
“另一件事?”
“半个月前,宫里发现传国之宝和氏璧失窃。公子推测,历代秦王早就对和氏璧垂涎三尺,但又怕赵人x_ing情刚烈,在城破之时将宝物毁掉,所以让间人里应外合,在开战之前先将它窃走。王宫内院守卫森严,能够轻易进出内宫府库的人屈指可数。这寥寥几人中,自是郭开最有窃走和氏璧的嫌疑。何况他抛下爵位封邑急急逃走,更是坐实了此事。”说到这里,那刺客手腕一转,故意将剑身贴着盖聂的脖颈慢慢摩擦。“而前些日子邯郸传得纷纷扬扬,说一位义士孤身追踪千里,血战数百人,终于斩下国贼头颅,来祭武安君之灵——想必也是阁下生平得意之事。”
盖聂恍然道:“所以公子派各位前来,是因为在下正是见到郭开的最后一人。你们以为和氏璧极有可能落入在下手中。”
“难道你要否认?”那人冷笑道,“依我看,阁下当初追杀郭开,说什么给武安君报仇也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便是为了抢夺和氏璧;手里有了这件宝贝,无论献给哪一国的国君都必有厚报。”
即便是盖聂,听了这话也不禁火上心头:“倘若如此,在下刚一得到和氏璧就应该远遁,何必回到邯郸自投罗网?在下这些日子在城头与秦人交战,稍不留心便会身中矢石,粉身碎骨,我要那和氏璧又有何用?”
矮个子刺客登时语塞。但他干咳两声,马上又道:“你不必狡辩这些歪理。方才你没醒的时候,我们已经搜过了你的衣物,没发现宝璧的踪影。想必你把它藏到别处去了,是也不是?你要是不肯老实交代,就别怪兄弟手段毒辣了。”说着,短剑的尖端微微上移,指向盖聂的左眼。“我数到一百,你若不答,我便挖出你的双眼;数到二百,斩你双手;数到三百,剁你双足。天明之前,你若还是不肯作答,在下也只好拿你的首级回去交差了。”
盖聂冷冷道:“在下何事有负于赵,公子要这般待我?”
“你窃据国宝,还敢心生怨愤?”
“秦军就在一墙之外,日日夜夜,死在强弩巨石之下的兄弟成千上万;我等每每多活一日,都是不知道多少条x_ing命换来的!”盖聂忍不住厉声道,真气在全身疾走,“不见尔等去和秦人交战,摆布自己人倒是很有一套。公子嘉重璧而轻士,如此也堪为人君?!”
矮个子刺客见盖聂虽然躺在地下,却衣袍鼓荡,青筋爆起,面色时而嫣红,时而惨白,不禁暗暗心惊,心道:此人武功厉害,听说那日郭开府中的四大高手齐上也非他对手,要真叫他挣脱锁链,只怕一不留神反送了自家x_ing命;事已至此,只好敷衍公子说此人至死不肯吐露和氏璧的下落,宰了他再作计较。他心思电转,已决意行凶——忽然抬肘下划,短剑自左向右急扫,眼看就要将盖聂的脖颈割断。
盖聂四肢大力挣动,似要强行拉断铁索,其实只是掩人耳目。他刚刚加入“山鬼”之时,因为轻功高明,中山狼常叫他去戒备森严处刺探情报,为此特地传授过几种斥候营秘传的逃脱之技。当年盖聂在楚国为卫庄所囚,曾放言道该走则走,任凭何等铁索桎梏亦阻拦不住,正是由此而来。
他双手藏在背后,左右各伸出二指互相掐住拇指指根,巧力一拉,双手拇指同时脱臼,随后整只手从镣铐中抽了出来。这法儿巧妙至极,没有半点声息,公子嘉派来的两人尽在咫尺也被瞒过。待那刺客的短剑抹到,盖聂左臂如箭般探出,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腕。矮个子刺客下意识地挥起左手去抓对手的手臂,但盖聂的右手五指后发而先至,又将他左腕扣住。刺客脉门被制,顿时全身酸软,短剑再也刺不下去。他双手使不上力,大急狂呼道:“狐兄!狐兄!!”。
屋内那个拿着九死的同伙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抽出长剑便向盖聂眉心刺去。盖聂脖子一缩,顺势将双手抓着的刺客往上方一举,九死便不得不缩回。那人立即变招斩向他双脚,盖聂膝盖用力,手脚并用,把刺客往下一推,堪堪挡住。倏忽之间那同伙已刺出十来剑,盖聂身子虽然比手里抓着的人高大许多,却将他当做一面盾牌灵活使用,无论对手的剑从哪一路击到,总能将周身门户遮掩得严严实实。这持剑之人却是个狠辣角色,他怕拖下去再生变故,干脆一剑笔直地刺入同伙的背心,穿胸而过,心道此次你看不见我的剑从何处来,那可就必死无疑。
盖聂忽见被当做r_ou_盾的刺客发出一声惨呼,面上肌r_ou_震颤,五官都走了形,极是狰狞恐怖,刹那间已猜到发生何事:眼看一道白惨惨的剑刃从皮r_ou_中穿出,向自身胸口寸寸逼近,他绝境之中灵光乍现,将真气反灌入覆在身前的刺客体内;那刺客得他真气,一口内息不绝,一时半会儿竟不得死,反而全身绷紧,肌r_ou_僵硬,将穿过身体的一柄长剑牢牢夹在体内。背后那人一剑c-h-a不到底,只得频频加力,而盖聂也不断运力与之相抵。但他知道一旦“r_ou_盾”断气,以九死的锋利,非刺中自己不可,于是寻机双掌运劲一推,脚跟却在泥地上施力一蹬,整个人躺在地上向后弹出半尺。
持剑之人见同伙的尸身向自己扑来,蓦地向后避让,而此时盖聂身体翻滚离开原位,右手疾探,一拳击向其侧肋。鬼谷派武学博采众家之长,两名弟子在剑术以外亦各有所成,其中卫庄更精于暗器,而盖聂略胜于拳脚。这一拳看似拳面无法触及对手,但一股拳风却来势汹汹,有如一头蛮牛当头撞去;如果打实了,少说也要砸断两三根肋骨。持剑那人知道厉害,因为长剑还陷在同伙体内,不得不弃剑逃开,边跑边从腰后摸出一柄牛角轻弓;盖聂怎容他扣弦发s_h_è ?他左掌向地面按下,转眼间借力弹起,右手变拳为掌向外削向其膝;这一掌却是化用了军中的粗浅戟术,专攻人、马下盘。盖聂没有武器,便以赤手代替长戟,但他掌力雄浑,又另具一番威力。那人已逃到七八步开外,本以为盖聂双腿仍被绑着、万万追赶不上,于是急身站定,取箭开弓,不料忽觉膝盖一震、剧痛传来,哀嚎一声翻倒在地。盖聂顺势揉身而上,左手变爪拿住其后颈。他余光望见门外有个黑影一探又消失,知道那是门外放风的第三人,心下微急。
然而随后并未有人进来,只听嗖嗖几道破空之声,数枝羽箭陆续钉在对面墙上,箭头四寸没入土坯中;有一支却正中盖聂手里的人,扎穿身体,箭簇从背后露了出来。盖聂见此暗暗心惊:这几人竟是一个赛一个地不顾同伙死活。
他知门外那人十分精明,此时装作中箭惨叫,时机没有配合,反会引起对方疑心;于是故意原地晃了晃,再往地下重重一摔,与手中抓着的一具尸体先后倒地。此时中箭尸体半覆在盖聂身上,掩住要害,但也使他的视线也大受限制,瞧不见门口附近的情形。
盖聂闭气聆听,却不闻丝毫脚步声——但他却生出一种武者的直觉,那门外第三人的目光和武器,都已牢牢罩定自己。
那第三人从门外窥视,只见屋内三人均倒在地下,其中两具“尸体”交叠在一处;但他不敢怠慢,仍然拉满了弓弦,脚下毫无声息地挪进门内。此人名为狐清,与方才被他s_h_è 死的狐晏乃是一对同姓不同宗的兄弟,两人皆是赵国使弓箭的大行家,擅s_h_è 连珠箭;但正因成名武技相似,世人常拿两人互相比较,而他二人又同在公子嘉麾下效劳,争名抢功,竟是谁也不服谁,反而积怨甚深。他从门外窥见族弟为敌所制,不思施救,反而一并除去,原是假公济私之意,这其中曲折,盖聂自然无从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