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他感觉自己颌下拦着一道狭长冰冷的利器,鼻端钻入一丝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腥。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在他脑后说道:“让你的人先放下武器。否则,我亦一个不留。”
自己的马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人?秦国军官的额角冒出冷汗,他的部下更忍不住惊呼起来——他们近在咫尺,却谁都没能阻挡此人的行动。他像一阵风那般快,又像一片雪那样轻;他用剑身挽住军官的咽喉,并不见多少恶腾腾的杀意,却另有一番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秦国军官深吸一口气,牙关磨得格格作响,开口时,声调依旧冷毅坚定:“呵呵,赵人不会降,难道秦人便会么?!”
他猛地拔出腰间匕首,雪亮短锐的刀光如毒蛇之牙一般向身后的胁迫者刺下;盖聂侧身一让,手腕微带,九死已划开对手的侧颈。伤口汩汩地喷着鲜血,那军官的右臂却猛挥下来,含混不清地喊出他最后的军令:“放!”
秦军军纪如山,即便眼睁睁地看着将领身死,最优先考虑的也是命令。两排弩手一齐放箭,赵军阵中立即倒下一大半;流民中亦爆发出妇女婴儿的啼哭声。
间不容发之际,盖聂身体翻倒到马腹之下,接着猛然窜出;在后方的弓弩手重新装箭上弦之前,他的剑已经横扫过七八颗头颅。赵国那边的残兵亦不顾一切地一拥而上,双方陷入混战。盖聂发挥所长,来回腾挪,剑走轻灵;他知前方另有恶战,此时必须节省气力,因此从不直接劈砍甲胄,剑尖专往脖颈、双目等柔软之处轻点疾挑。身着铁甲的秦兵虽对弓箭的抵抗力高了许多,但移动的迅捷上便明显吃亏,许多人只觉得迎面冷风拂过,随即便捂着双眼在地上打滚。
双方形势很快倒转。秦军失了指挥号令之人,难免不知所措,无法变阵掩护;而盖聂又杀伤甚多,大大勾起了赵国守军的战意;他们本以为必死,此时自然不顾一切,多杀一人算一人。最后市集中的百余名秦军竟全军覆没,赵人付出的代价虽然惨重,却反倒有不少幸存者。但秦国的传讯兵临死之前奋力吹响号角,不远处很快传来接应的脚步、马蹄声。
“都散开。南面有不少空屋,你们设法躲进院内,不要出来。”盖聂对众人喊道。赵国幸存的守军、流民此时都奉他如天神,自然领命散去。
盖聂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胡乱倒毙的秦赵士卒,心中郁郁难解。他尤其恼恨那个军官临死前还要发出放箭的命令,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悍。
“秦赵之间的深仇实在难以化解。正如司马将军所说,赵人死战不降的士气,反倒是秦人送来的。而秦国将士为了军功爵禄,也不想要降卒,只想要首级。”
随即又想:“我连一个小小的步骑百夫长都无法说服,又凭什么去劝说秦军主帅?”
然而时机容不得他深思。就在他转身向王宫方向奔去之时,头顶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盖聂抬头一望,只见一片大鸟似的y-in影从半空一晃而过。但这y-in影的形状,他早就十分熟悉。
那正是罗网中能够“飞行”的精锐,“夜枭”。
据盖聂所知,罗网的结构是一种森严的塔形。位于最下层人数也最多的是从低级士兵中选拔的杀手,腕力、膂力、耐力等均强于普通步卒,精于合作,刺杀一般的目标绰绰有余。而要对付一些更棘手的猎物,则需要经过特殊训练和选拔的奇人异士。例如“腾猿”便是罗网从秦岭、巫山等地的樵夫猎户中挑选出的精英,他们熟悉山地和密林,擅长攀爬跳跃,据说整个罗网加起来不足百人。往上则是“夜枭”,人数亦不满百人,他们单独战斗力不强,然而居高临下,视野宽阔,最常用于巡视、联络、追踪等。尽管公输家用青铜、栎木和牛皮制作的翼手精妙绝伦,但也只有少数身体特别轻盈的人方能驾驭。为此,入选“夜枭”的杀手除了轻功高明之外,两日方食一餐,一个个饿得瘦骨嶙峋,还需经过高强度的练习方能滑翔自如;即便不在任务中死亡,大多也活不过三十岁。再往上是“蟒”与“虎”,网罗了江湖中使用软硬兵器的各式高手,每种不超过三十人。位于顶层的则是传说中的“剑奴”,听说整个秦国不超过十人。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身手有何特别之处,七国之中无人得知。因为需要他们出动的任务,从来不会留下活口。
盖聂曾想过,虽然罗网名义上听命于李斯、尉缭,这二人亦是当时法家和兵家最杰出的人物,但毕竟本身不通武艺;而能将罗网做出这样的编制,充分驾驭和控制这批江湖异人,必有一个真正厉害的高手掌握实质的权利。就像卫庄的聚散流沙,理论上最高领袖是流亡国外的横阳君,当年韩非也是创立者之一,但只有卫庄才能真正调动他们。可惜“山鬼”的情报网无论是人数和规模都远远无法与罗网相比,他对这位暗中把持着秦国最精锐的刺客组织的大人物的印象,只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他穿过空旷的市集,闪身避进一条小巷。而后在通过两条道路交汇口时,一个带着鸟翼的y-in影再次从头顶掠过,同时一遍遍发出与方才相同的哨声。
盖聂马上缩回屋檐下的y-in影,拔下一支刺在墙壁上的秦箭,手腕一翻,以“百步飞剑”的手法投s_h_è 出去。十字路口上空传来一声惨叫,大鸟般的y-in影像被s_h_è 伤翅膀的野雁一般扭扭歪歪地坠了下来。盖聂趁机钻出巷子,取距离最短的路线继续向西南疾奔。
但很快,这架“夜枭”的坠落吸引了稍远处他的同僚的注意。盖聂虽然速度极快,但每当他不得不跃上围墙、屋顶等高处以避开城中巡逻的骑兵时,他的身影就必定暴露在“夜枭”的注视之下。他们并不直接发动攻击,只是此起彼伏地吹起铜哨,通知散布在城中各处的秦兵。哨声起先是两短一长,后来变成两长两短、两短三长——盖聂清楚那必是罗网之中关于猎物情报的暗号。他很快察觉,西、南两面各有数个轻兵小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向自己的行进路线快速聚拢。盖聂脚下不停,侧身折向东面,打算兜个圈子甩掉追兵,不料正东方向也有一支马队迎面赶来。
若被他们形成合围,可是大大不妙。
盖聂急中生智,挑选了一条窄巷里最高大的建筑,身体横着吊在屋檐之下,一手一足扣在土墙之内。这样无论上方下方,都一时不易察觉。他紧闭气息,守着底下的秦骑兵经过;因为道路狭窄,这些人马排成一字,两两之间隔着半个马身。盖聂待他们全队走完,忽然轻飘飘地落到队尾那匹马的马臀上。马上骑手发觉背后多出一人,张口欲喊,咽喉顿时被大力箍住,气绝身亡。他死后身体依然挺直坐在马上,无声无息,前面的几名秦兵竟无一人察觉。
盖聂贴紧前方的尸体,随着秦国骑兵走了一路——骑兵小队在路口与几队步兵相遇,双方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发现目标。此时此地,已经可以窥见赵王宫内灵武殿的一角。盖聂心中一喜,正要悄悄溜走,那y-in魂不散的哨声再次响了起来。
听到来自后方上空的讯号,马上的骑兵愕然回首,刚好看见盖聂借着死尸的遮挡向后退去的一幕。说时迟、那时快,距离他最近的秦兵抄起铜铍、回马便刺;这一招来得又狠又快,湛青的铍首挑起一团气旋,发出如蛰虫振翅般的嗡嗡声。盖聂一瞬间来不及拔剑,身体险险仰倒,避让得十分勉强。他贴着地面一扑,寻隙拔出九死向马蹄斩去。不料那使铍的骑兵勒马扬蹄、躲开剑锋,马的前蹄落地时,立刻俯身再刺,招招不离对方要害。盖聂暗叹道:不料秦军中竟有如此擅长马战的高手。此人用的是八尺长兵,本就攻击范围极大,加上人仗马速、铍借风势,每一招都将骑兵的优势发挥至极。而九死只有三尺来长,远远够不到跨在马上的敌人,在长铍的遮拦抢攻之下,也很难找到再次偷袭马腿的机会。
因为道路狭窄,盖聂此刻只需对付眼前的一人一马;但他知道一旦胶着,秦军很快便会包抄到巷子的另一头,两面夹击,令情势更加凶险。他暗吐内劲,运起“粘”字诀,以绞剑之术将八尺来长的铜铍拨得连连打转。马上的骑兵一声惊呼,武器忽然脱手飞出、斜斜钉入地面。而盖聂顺势一足踏在长铍的木柄上,被压弯的木柄如弹弓一般向上弹起,顿时将他送入空中。
那骑兵的叫声未停,盖聂已经一跃两丈、眼看就要翻过王宫外垣一侧的墙顶。不料那顶上不知何时早站了两个人,未着甲胄,兵器怪异,气势凛然。其中一人挥动着鹿筋与铜丝绞成的软鞭,猛向他面门击去,口中大吼道:“下去罢!”
这一鞭来势汹汹,夹着烈风将盖聂的头面部全然罩住。他猝不及防,颊边顿时被铜丝划开一道血口。但此时若是稍有退缩,必被逼下地面。盖聂忍痛抢进,长剑抖开,一剑递向那人的鞭梢。鞭、索本是刀剑的克星,盖聂却反客为主,一招“龙渊”暗藏内旋之劲,主动引着软鞭缠绕到剑身上;只见剑锋两侧蓦地吐出半寸若有若无的青芒,刹那间将那软鞭寸寸剐断!几乎就在同时,墙顶上的另一人以一根沉重的棍木奉砸向他的后心——这木奉头有数枝铁刺伸出,被其主名为“虎獠”;一旦砸中,不仅可伤肺腑,甚至可以沿着脊骨将人撕裂。如此凶险的兵器,盖聂却瞧也不瞧,身姿如蠖屈螭盘,一手探向使鞭人的前襟。持棍之人口中大声呼喝,本以为此招必中,不料就在“獠牙”咬上对手背心之际,眼前一花,紧接着耳边响起惨呼——这惨呼竟发自失去武器的同伴口中!谁也无法看清盖聂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将自己和那个使鞭之人在狭窄的围墙上调换了位置。就在“虎獠”的主人惊愕未定、软鞭的主人高声惨叫的同时,盖聂再次窜高,砰砰两脚、奇准无比地将这二人踢下墙去。
底下的秦国士兵一片死寂。他们认出围墙上原先守着的两人皆是罗网中“蟒虎”一级的绝顶高手,可在下面的人看来,却是一个照面的功夫便被那个白衣人踢了下来。
盖聂踢飞两名罗网刺客,逾墙跳入赵王宫的内、外垣之间。仆一落地,以他的沉着镇定,也忍不住喊了一声“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