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如何?天下王如何?”
“若大王仅是秦国之王,在下赵人,与王无涉。若大王为天下共主,盖某亦天下人,愿为天子效命。”
“哦?你要如何为寡人效命?”
“在下有一件至宝要献给大王。”
“何物?”
“赵国。”
“……赵国?寡人的军队刚刚取下赵国的都城,何须他人奉上。”
“在下听说巨蟒吞食了牛羊这样较大的猎物,若趁它尚未消化的时候剖开肚腹,猎物还是完整的。只有静待骨血交融,牛羊才能变成巨蟒自己的血r_ou_。历代秦王曾多次讨伐赵国。攻城略地,杀人盈城,投入的兵力粮秣不可胜数。如今大王终于得到了赵国,却仍视秦地的国人为秦人,赵地的百姓为赵人,视赵如寇仇,那么取下赵国,还有何意义?”
“寡人明白先生的意思。入城后,上将军早已谴人安抚百姓,将他们编入我国籍册。连韩国的废王,寡人也只是将他移居宜阳,不曾加害。然而眼下这些人是寡人及太后的仇人,因此无法宽恕。”
“贵国国尉曾道——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大王举兵讨韩时,存新郑,抚人心,的确是义举;然而韩王一向自称是秦王的臣子,此举并不能使天下人完全地放心。相反,邯郸与大王有旧怨,倘若大王连邯郸的仇人都能原谅,还有什么人不能容呢?若有如此气度,必使天下归依,人心顺效。”
秦王玩味地微微一笑。“倘若寡人执意不肯放过寡人及太后的仇人,便是没有容人之量了?”
“不敢。大王为报母仇,屈身来赵,此为至孝之义;然而此地百姓多为牵连所致,许多人与太后从未谋面,有些更是在大王入主秦国后方才出生的。杀死这些人,既不能对真正的罪人有所惩戒,又不能有利于大王的声名。孺子何辜?若大王能以天子气量宽恕旧怨,必惊天下,此乃尧舜之义。”
秦王沉吟不语。盖聂与他四目相对,从那对黑如点漆的双眸之中,看不出丝毫喜怒。他本就对自己的游说辩合之术信心不强,眼下更是冷汗侵衣,双拳紧握,有如遇上了平生最没有把握的一战。寂静之中,他不得不放出了埋藏已久的后手。
“听闻赵国有一件国宝,先昭襄王愿以十五座城交换,亦未曾如愿。在下如今知道此物的下落,不知大王可愿以此邯郸城中x_ing命,与在下交换?”
秦王眼帘微沉,忽然哈哈大笑,“先前寡人听先生谈论仁孝尧舜,以为先生学儒;没想到,先生竟是个贾人么?”他的语气虽严厉,然而双目中忽然s_h_è 出一线渴求的神采,令盖聂如悬刃上的心放了下来。
那一刻他知道,他赌赢了。
TBC
第54章 五十四
聚散之章一
燕王喜二十七年。蓟都。
时近于岁末,而雨雪交杂,霏霏不止。曾经宾客盈门的妃雪阁,因为舞姬杀人亡命而骤然冷落,楼内烛光黯淡,琴瑟绝响,行人皆避而远之;仿佛有股不详的气氛,如怪物一般盘踞在楼中。
今日却有些特别。晌午过后,陆续有几辆颇为华美的轺车停于妃雪阁外,车上下来的人往往身着披风、斗笠,匆匆忙忙入楼关门,行动迅速而神秘。然而就在一条斜对妃雪阁的小巷中,藏了一座昏黑破落的小酒馆;从某个临窗的位置窥望,恰好可将妃雪阁门外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内。
一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往窗外扫了一眼,随即转过脸,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一锅狗r_ou_。沸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双冻得微僵的手停在白气之中。他捏了捏拳头,将七八个陶碗一字排开,单手提起酒坛浇了一个来回;另一手转动着一根竹筷,叮叮当当地顺着碗口挨个敲过去,随即意欲未尽地放下了。
这样的风雪天不免令人技痒,可惜一旦奏曲,必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在办大事之前,还是喝酒吃r_ou_最为谨慎。
年轻人这样想着,捧起其中两个酒碗各自浅啜几口。放下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用筷子敲了几下,感觉声调比先前更加清越。于是心满意足地边敲边吟道: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停在白气中的那双手抽了回去,重重顿了一下案上的酒坛。
年轻人停了箸,讪笑道:“小高,莫不是兴致大发,要与大哥合奏一曲?”
坐在对案的人看上去比他还要略年轻几岁,眉清目朗,肤白胜雪;只是唇色浅且薄,无端生出几分冷情之意。
“你莫发出声音,我们还是朋友。”
年轻人面色一变,两道剑眉也垮了下来。“小高,原来认识了这么久,你心中根本没把我当做——当做——”他声似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大哥,我不是……”
“——当做乐师么?!”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层咬着直钩的鱼一般的屈辱,“你什么时候又成了乐师?!”
“我荆轲与两位弹琴的国手都大有交情,打个架都有人合奏‘高山流水’为我助兴,即便当不得俞伯牙,也算半个钟子期吧?”年轻人乐滋滋地道,“论弹琴击筑呢,大哥自然一辈子也及不上小高你,但我自创的这套‘酒钟’之乐嘛,也算得上惊天动地——”
“……鬼神同号。”少年点头道,生硬地转动脖子看向窗外。“又来了一辆。”
荆轲将一碗温酒CaoCao灌下肚,扒着窗口细瞧了片刻。“看车的样式,似乎是韩国的车驾。故韩王和公室都被秦国人囚禁在国内,能被太子请来的,应是那位逃走的横阳君。”
“连韩国都来了人,加上魏、楚、代、齐,殿下此番谋划的格局当真不小。”少年叹道,“不过各国使者秘密入燕,这样的行动当真瞒得过无孔不入的罗网么?”
“这便是巨子让我们等在这里的理由啊。”荆轲露齿一笑,“燕春君死后,太子殿下决心将罗网在蓟都的势力连根拔起;这一次聚宴妃雪阁,正好引蛇出洞。倘若有形迹可疑之人接近那里,我们便出手将他们一齐拿下。”
少年心事重重地捧起酒坛豪饮几口,忽道:“大哥,你游历诸国,可曾到过邯郸?”
“去过几次。啧啧,赵国的乐舞美人,在七国之中名声最响,那位雪姬妹子没和你说过?”
少年猛被酒呛了一口,咳嗽半晌才缓过来,语速极快地答道:“她说过。她还说邯郸名士多慷慨重诺,为义气轻掷生死。可是最近燕代之地都在传说,邯郸有一名剑客,剑术出神入化,连秦国的剑圣都非他对手。然而此人却在城破之际将和氏璧献予秦王,后又随驾入秦,成为秦王身边重用的卫士。”
“……阿聂啊。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荆轲低头斟酒,面色不改。
“不错。我也记得你以前提过有这样一个朋友。”少年接着说。“秦军灭赵之日,有志之士或死战殉国,或追随公子嘉逃往代郡以图再起;唯有此人,竟靠向秦王献国宝以图爵禄,如此卑鄙小人……大哥你与他结交之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高,你还小,恐怕有些事情并不像他们表面看起来那样。”荆轲抬起头来,面上依旧是笑吟吟的,语气却十分郑重。“阿聂嘛,是个比你还喜欢板着脸的家伙,不会弹琴不会喝酒,连笑话也不会讲。不过他看着无趣,却懂得不少奇怪的事情;看着老实,有时候又没那么老实。虽然也算有过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有时候我却觉得我根本看不透这个人。”
他将一碗残酒一饮而尽,语带笑意。
“——但我还是可以将身家x_ing命托付给他。”
少年不解地与他对视片刻,还想问些什么,荆轲已经伸筷夹出一条上好的腿r_ou_,在雾腾腾的案上大快朵颐起来。
酒馆里的二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一番闲话竟然清清楚楚地传入妃雪阁内,一名列席而坐的男子耳中。那男子身着大氅,散着一头白发,喃喃自语道:“……卫某多年经营,赚得的骂名竟还不如他,这世情真是凉薄。”
此时坐在他上首之人方才除去披风、面纱,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孔来,令其他席位上危襟正坐的使者们大吃一惊。
头戴玉冠、身着朝服的燕国太子起身问道:“这位是——”
先前那名白发男子微微一笑,装作没听见余人的窃窃私语:“我主横阳君身染小疾,不便长途颠簸;这位是我国的红莲殿下,代兄与会,太子殿下不会怪罪吧?”
“竟是公主远道而来,姬丹怠慢了。这一位一定是鼎鼎大名的鬼谷传人,卫庄卫先生。”燕太子揖礼道。二人俱起身还礼。
宾客全部入座之后,主人击掌三声,妃雪阁内随即有乐声响起。数名妙龄少女在玉台中央缓缓起舞。可惜在座的众人都毫无观看的兴致。
燕太子在歌舞的掩饰之中,缓缓说起了正题。
“邯郸陷落,易水皆惊。丹请各国密使来此的理由,诸位想必已经知道了。”
使者们三三两两打着眼色,迟迟不发一言。终于,一名楚国的老者被推举出来,替众人答道:“太子想要重议合纵么?六国盟约虽由来已久,然而燕楚两地相隔千里,秦人之威逼又迫在眉睫,并不容我等从容结盟、出兵。即便我国有意加入合纵,救援之事也是有心无力。不知太子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