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冲他行了一礼,“先生竟不知我么?我还以为您早已听说过:三年前,齐国向秦王献上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而秦王不顾众臣反对,执意将此女纳入后宫。当年此事颇受议论,幸而如今流言已渐平息。”
“在下有所耳闻,却不知那名女子竟然就是……可是夫人应居住在深宫之中,怎会出现在此处?”
“我是邹子的学生。”丽姬用手指点着项间——盖聂发现原先那块翠绿的玉环只剩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下落。“此乃幻术,还请先生见谅。在旁人看来,我是一名宫女,一个路人,一名老妇。没有人会看见我有如先生眼中我的形貌。但我必须尽快返回宫中,以免天明醒来找不到母亲,啼哭不止。”
“天明,是夫人的孩子?”
“是。他也是那个人的孩子,现下就住在咸阳宫中。君上对他颇为疼爱。”
盖聂全身一震。“是那时候的孩子?可大王为何……”
丽姬苦笑道:“你以为大王为何不畏群议,定要纳我入宫?难道当真是被美色所诱?秦王富有四海,怎会缺少女子?他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眼睛。”
“眼睛?”
“我派弟子因各自天赋所在,从先师那里学成了不同的预见之术。有人可用火焰占卜,有人cao纵水波和游鱼,有人观测星辰的轨迹。不同的方法能看到不同的关于未来的幻影。同一种幻影也有不同的解读。然而秦王想要看见所有的幻影,所有的可能。他希望能够趋利避害,从种种摇曳不定的未来中选择一种最强大的,最有利于秦国的。而其他的可能就好比生长在庄稼之间的稗子,必须及早清除。所以即便已有不少y-in阳家弟子为秦国效命,大王依然需要我。同样,天明是我的血脉,或许某一天,他的力量也会觉醒。”
盖聂恍然点头,这一日的际遇在脑海中连贯成一线:“在下入秦已有一段时日,夫人偏在今日出宫找我,莫非——”
“不错,我从水中看见了——”丽姬的双眼渐渐润s-hi,“我看见了他。”
盖聂惊讶道:“他……今日到咸阳见我,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秘密。y-in阳家的术法果然神奇,在下过去不信一切卜筮推演,着实太过浅陋。”
丽姬道:“过去我在占卜时,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似乎到了咸阳之后,能力反而增强了,不但看得更清晰,还能使用过去无法使用的障目之术。我猜测这是因为秦以水德而兴,而我学习的术法恰好也属水的缘故。”
盖聂道:“夫人今日来,是想要设法见他一面么?”
“不,我不能见他。”丽姬目光黯淡,语气却很坚定:“我是来求先生相助的。请先生劝他离开秦国,永远永远不要回来。”
盖聂摇摇头。“我劝不了他。”
丽姬哽咽道:“先生不是他的朋友么?还是先生不信我?我从水镜中看见了,很多次……他来了,穿着使节的华服;大殿里到处是血红的雾气……他躺在血泊中,双眼久久无法闭合……”
盖聂低头叹息。“在下并非不曾尝试。但夫人应当知道,他本就是一旦下定决心便无所畏惧之人。况且他并非只身行动,他的身后有许多人,信任他的,期待他的,他宁死也不会辜负他们。”
“难道,我们只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盖聂沉吟道:“在下当然想救他,但此地群狼环伺,无法轻举妄动。不过夫人今日出现,却给了在下一线希望。倘若夫人肯助我,或许,那个未来可以改变。”
“……我能助你?”
“夫人的幻术,便是最好不过的武器。”
丽姬若有所思地地下了头。少顷,她为难地抬起双眼,道:“术法不是一把剑,而是一团火。没有人能精确地控制它,就好比没有人能捧着一团火烧向敌人而不伤到自己。我只怕帮不上先生,反为先生招来祸患。”
“夫人只需像今日一般能蒙蔽他人的眼睛、来去自由便好,余下的,我来想办法。”盖聂道,“当然此举依然风险极大,未必能成事。夫人肯为他担上这些危险么?”
丽姬笑了,“我若不肯,今日又怎会来。内眷私自出宫,若被人检举,乃是大罪。”
“……那他是否知道夫人现在秦宫之事?还有天明?”
丽姬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怕他不知,又唯恐他已经知道了。”
深宫之中,天明刚从一场好梦中醒来。他眨了眨眼睛,推开床榻边上的大窗户,脑袋探出去一半。
“娘——”他大喊一声。没有人回答。天明在榻上直立起来,一条腿跨出窗户。
“小公子!”屋内两名昏昏欲睡的侍女受到了惊吓,猛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他往内拉。孩子骑在窗台上又哭又闹。“娘!娘!!”作为一名三岁小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手脚又滑溜,侍女们又捞又拽,也没拦住孩子的半个身子越溜越远;何况他哭声极大,侍女们又怕宫人以为自己欺负公子,不敢使太大力气。眼看天明就要跌出窗台,一名黑衣侍卫忽从长廊的一头走了过来。
天明的目光与那人对上,吓得打了个嗝儿,顿时就不哭了。
黑衣侍卫斜了一眼这边的乱象,飘然远去。他经过楼阁和庭院,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还巧妙地避过了所有执戟宿卫的岗哨。最后,他轻身跃进太医令的别院,在药材房的后间寻了个藏身之处。
他前脚进去,这日当值的太医后脚便到了。两人在屋内打了个照面,太医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随即转身将柴门从内扣住。
“我竟不知大人亲来。上次雀鸟传来消息,大人还在燕国抽不开身。”
黑衣侍卫取下头盔,露出束起的白发:竟是流沙首座本人。“蓟城之会后,太子丹先是将我们软禁,试探每一国的态度;后又裹挟各国使者歃血盟誓,绝不泄露刺秦大计。当然,倘若此行顺利,六国多半乐见其成,所以大多数人的确会全力配合他。至于卫某,只是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静观其变罢了。”
老太医捋须冷笑,“计划尚未成功,燕太子已经以六国合纵长自居了。”
“无且,依你之见,燕丹的计划有几分可行?”
“微乎甚微。罗网之中有太多深不可测的怪物,而秦王的亲信侍卫,也皆为高手。何况还有盖——”
卫庄打断他道:“那么万一成功,局势又会怎样变化?秦国是否有政局大乱的可能?”
太医摇头道:“老朽看未必。公子扶苏身为长子,仁孝宽厚,深受群臣拥护,继位应当没有疑义。”
“不错。倘若燕丹之计不成,秦王必倾举国之力攻打燕国;倘若此计可成,公子继位之后,除了为父发丧,恐怕第一件事还是发哀兵攻燕复仇。燕太子只盼望出现一种可能——秦王死,秦国乱,却仿佛不知此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卫庄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挤入屋内的一线余晖。“如果继位之人并无二选,如果群臣的目标始终如一,那么即便刺客一击得手,除了泄愤和复仇,燕丹的计划对于燕国来说还有何别的意义呢?”
太医赞同地点头。“无论成败,那名刺客只是白白地送了x_ing命。”
卫庄道:“刺秦这件事,他们策划了太久,目下流沙已无法c-h-a足其中。但哪怕有微乎其微的一线可能,我也不想看到燕丹得偿所愿,以合纵为名号令山东六国。韩国的命运还是会受大国摆布。人不是不能杀,但那个人必须死得恰到好处,方能起到最大的效用;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在时机不对的时候仓促动手,是外行做的事。”说着他转向老者,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无且,你要救他。”
“秦王么?”
“如有可能,最好连刺客也一并救了。我不指望那人完整无缺,能出气就行。我想从他嘴里,问出关于燕丹和墨家的一些事。”
“大人,若要设法保护秦王,老朽尚可见机行事,但说到刺客……老朽着实力不从心。”
“放心,你会有个很强的帮手。几乎和我一样强。”
老太医震惊道:“莫非大人打算把无双、苍狼和白凤一并派来?”
卫庄轻哼一声,“就凭他们?每人掰碎成三半,再长成一模一样的,合起来也不行。我说的是盖聂。”
“盖聂?!可他是秦王的侍卫——”
“以我对盖聂的了解,倘若事情危急,他一定会尽全力保护秦王,那是他的职责。但他也会试图救下那名刺客;那是他的朋友。”
“倘若事情危急——要么救秦王,要么救刺客。没有人能够同时做到两件事。”
“没人能做到。”卫庄点头道。“但有人一定会去试。上天入地,天南海北,或许就只有这一个人。”
太医还是难以置信。“不可能。这简直就是……愚蠢。”
卫庄勾唇轻笑。“此人蠢的程度,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意料。这就是为何他的行动完全无法预测。”
太医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只能挣扎地问道:“那么,是否需要属下去找他商讨此事?”
“不必。若我猜得不错,他应会先来找你。而你要做的,便是在此处等。”卫庄说着重新用铜盔盖住头发,提步向外走去。“可惜燕丹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好的计划,都离不开等待,和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