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存亡,荆楚之地许多昔日互相敌视的大族终于显示出了空前的团结;楚王集结全国兵力,甚至有些封君亦献出私兵,由老将项燕率领,日夜整备cao练,修筑营垒,做好了誓死抵抗的准备。慷慨悲壮的《国殇》之乐回荡在楚军的营地,回荡在平原,林地,大泽和山谷,正是这个古老的国度在熊熊烈火中高唱的一曲战歌。
然而在这种危机之时,也有人难得的喜出望外。
这日,在巨阳的一所秘密府邸中,流沙的重要人物上下齐聚,接待了一位来自楚王的秘使。使者离开后,横阳君兴奋地连坐都坐不稳,交握双手,在室内来回踱步。
“卫贤弟,这是我们再好不过的机会。”
“听上去确实如此。”卫庄面向着他,双目却盯着铺在案上的楚地地图,“然而——”
“楚王确是一位慷慨重诺的国君,竟答应借给我们足足五千精兵。我知道新郑城内还有不少忠于韩国,忠于我父王的人。只要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里应外合,我有把握在数天之内夺回我国的国都。”
卫庄手指点着图上的几条水脉,道:“然而,即便我们能攻下新郑,却未必能守住新郑。新郑的位置重要,秦国绝不会轻弃。据卫某推测,一旦秦楚开战,秦军兵锋不是出南阳、沿着汝水南下,便是出南郡、顺着淮水东行,最后皆指向寿春;然若新郑自立,秦军的后方就埋下了一枚敌对的棋子。项燕确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将领,卫某猜测这个借兵的建议便是他向楚王提出的——这么做,其实是利用我等做为诱饵,趁着秦军反扑新郑的时候,从后方偷袭它的主力。即便秦军千方百计夺回此城,也为楚人争取了反攻的时间。这便是兵法上所说的‘致人而不致于人’。”
公子成不悦道:“……讨伐新郑的确有风险。但是,我们不能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失去楚王这样的盟友。”
“公子所言极是。”卫庄调转口风,态度谦恭地回应道。立在他下首的红衣女子双眉挑起,有什么话似要脱口而出,却还是生生忍住。
“不过新郑的城墙高大,守军检查严密,想要混入城内、联络内应,也并非易事。”
公子成大笑道:“对于别人确实不易,然而对于贤弟你和麾下的那些能人异士来说,便不那么困难了。要办成这件事,还有谁是更好的人选?”
卫庄亦微笑道:“属下必不负公子所托。”
二人计议已定,卫庄走出大堂,红衣女子立即跟从其后;两人一起登上一辆守在宅邸外的马车。待马车行出一段距离后,红衣女子方才小声抱怨道:“大人如若不赞同我三哥,为何不索x_ing将他……我的意思是,流沙是大人的流沙,没有必要听从他的蠢话。”
卫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卫某可要多谢公主殿下看重。”
红衣女子赧然道:“大人还是称我赤练吧。”
卫庄笑了笑,话锋一转,道:“横阳君是韩王后裔,也是流沙的主人。卫某作为韩国的臣子,只能提出谏言,而不应越俎代庖。如果不以韩国公子为尊,其他六国的宗亲贵族如何能承认流沙的身份?如果没有尊王复韩的目标和身份,流沙和一群杀人卖命的刺客匪徒又有何区别?”说着他掀开挂帘,看向马车之外。“况且,流沙也需要战事的历练。如果缺少真正的战争,我们只会变得越来越软弱。”
“那么,以大人来看,做成这件事有几分把握?”
“如我方才所说,攻城或许有七八成把握,而守城嘛——恐怕连一成都没有。差别只在于我们坚守旧都的这段时间,秦楚一战的结果如何。如果楚人取胜,我们便大有屈伸转圜的余地;如果秦人胜了,新郑便是瞬息覆灭之局。”
赤练不禁心中一痛。“新郑,还会沦陷第二次吗……”
卫庄瞧了她一眼,眸光闪烁不定。“但是,这件事又不能不做。公子成至少说对了一点——我们不能失去楚国这样的盟友。韩国既无尺寸之地,又无可用之兵;正因如此,流沙必须表现出自己的实力,表现出对于盟约来说还有价值——否则,一个没有丝毫价值的韩国,还有谁会将你看在眼里?还有谁会与你结盟?”
赤练双眉紧蹙,点了点头。“大人是否要亲自入城一探?”
“不错。”
“赤练愿随大人左右。”
“不必。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交予你去办。也只有你办得到。”卫庄说着,从袖里取出一支竹管——打开之后,管中容纳着一片轻薄柔韧的物事,像颜色蜡黄的丝绢,却比丝绢更富弹x_ing,上以黑色的丝线绣满了文字。他将这件东西递给了面前的女子。
“此物,莫非是……”
“是人皮。”
红衣女子指尖轻颤,却还是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卫庄指着上面的文字道:“你还记得巫士阚伯么?四年前,猗顿公为何要配合我杀了他?正是因为阚伯手中有一份古方——鸩羽千夜的配方。从前,阚伯向猗顿出售鸩羽千夜的成品,再转手他人,一小瓶可值千金;但如果拿到配方,岂非万金易得?”
赤练道:“当今乱世,如果只做玉器生意,只怕会朝不保夕;可是若做这种生意……却大有可图。”
卫庄道:“不错。当年我与他订约,事后自然不能不遵守约定,将配方交给猗顿。但他毕竟是个商贾,唯利是图;只要利润足够大,他可能会把这种毒药出售给我们的敌人。所幸鸩羽千夜的配制需要整整三年;三年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如今这鸩羽千夜的配方和成品,都已到了我的手里。”
赤练恍然道:“难怪去年听无咎说,猗顿公已不是过去的那位猗顿公。原来他们一族的族长已经易主。然而那个时候,流沙却并没有大笔的金帛入账。”
“因为那位雇主所付的代价,就是鸩羽千夜。”卫庄说着,从竹管内倒出一只密封极严的小瓶。“我们的这位新朋友很识时务。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还是不要保管这么危险的东西为妙。”
“大人希望我做的,便是炼制更多的鸩羽千夜?”
“不错。我从上一位猗顿族长那里,只得到两瓶成品。前路危险重重,此类奇物,流沙必定需要更多。”
“属下一定竭尽心力。”
“你也不必太过cao劳。凑齐配方上所需的材料,切削清洗,研磨炮制,自有仆役去办。你只需监视督促他们在暗中cao作,一时一刻都不可见光。”
赤练点头领命,将人皮配方小心收了起来。
十日后,卫庄只带了白凤、苍狼两人,溯流北上,来到新郑城下。三人各自潜入城中,仅以飞鸟互相联络,约定了动手的时辰。卫庄首先拿着横阳君的信物和厚礼,偷偷造访了城中的数名故韩贵族;这几人都是朝中老臣,心怀故国,很快表示愿意作为横阳君的内应。卫庄又从他们那里得知了颍川郡守的官邸所在,于是直接找上门去,刺杀了郡守;白凤等人则趁着夜色拔除城门附近的岗哨。待到公子成亲自率领五千人的军队来到新郑城外时,城门已经从内大开,又有内应带着府中家丁在城中各处放火鼓噪;守军群龙无首、军心涣散,整座城池很快被韩人占领。
叛乱进行得万分顺利,卫庄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或者说,自夺取新郑之后,他的筹划才刚刚开始。横阳君在王宫中与贵族们饮酒欢宴、庆贺复国的时候,他却日日忙着安抚居民,征调粮秣,查看各种城防工事,命人加紧挖掘地道、筑造守城的器械。又对城内进行了数次大搜索,找出并除掉一切被怀疑是罗网细作的人;还派出大量轻骑兵巡逻城外,截留商队,杀死秦人的斥候,以切断新郑与南阳、淮阳之间的联系,尽可能地拖延秦国得到叛乱消息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这些措施得当,又或许是因为即将入冬,过了月余,秦国方面始终不见动静。即便如此,卫庄依旧保持着每日在城内外巡视的习惯。横阳君和他的那群宾客私下讥笑他太过小心胆怯,畏秦如虎;早有底下人把这些话回报给卫庄。赤练又动了气,差点亲自上门去找哥哥的麻烦。连后来才加入流沙的苍狼也抱怨道:“那群Cao包不晓得秦国人的厉害,还敢以大人的功劳自居;大人何不给他们些教训?”
卫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们今后侍奉横阳君,要分外恭敬,切不可在宾客面前表现出这般轻慢的态度,知道吗?”
苍狼赶紧低头称是。卫庄和颜悦色地称赞了一番他在夺城之战中的功绩,又交给他一枚鱼符,命他拿着此物从流沙的私库中支取三千枚钱作为赏赐。打发走苍狼之后,他才转头对赤练笑道:“殿下又何苦对亲兄弟动气。公子或许不算聪慧过人,倒也不愚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新郑立足未稳,卫庄可以没有横阳君,横阳君却不能没有卫庄。他拿卫某取笑几句,心中未必不是怕得很。”
赤练先是展颜一笑,忽然心中转过弯来,忧虑道:“大人的意思是……他这是在试探?或是有人背后在怂恿他?”
“倘若我因他私下和门客的谈话对他态度有变,他便能试出左右之中究竟谁是我的人。”卫庄冷笑道,“都是韩人,这种智巧心术,总比别人多些。”
赤练叹了口气,还想问什么,乘坐的马车忽然一震,停了下来。卫庄掀开帘子问话,御者答道:“才下过雨,前面一辆运粮的大车陷进淤泥里,堵塞道路。”
“赶紧找些人手把车挪走。”
御者领命下车,快速跑了一趟,之后向卫庄回报道:“已经有七八个人在推了,车轮却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