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押着盖聂进来的时候,白凤正说到商纣王把伯邑考剁成r_ou_酱送给羑里的周文王,提起r_ou_酱的制作部分,尤其绘声绘色,宛如亲见。原本在一旁伺候的r-u母和侍女都跑出去吐了;麟儿的反应却很冷淡,甚至打了个哈欠。
“快住口,这么恶心的故事怎么能讲给麟儿听?!”赤练忍不住冲他嚷道。
“你昨日不是也讲了聂政刺韩的故事吗?拿刀子割脸皮、剜眼睛,这种故事就不恶心了?”
此时有侍女陆续送上午间的饭食:稻米饭、新鲜的蒸鱼、酒浸荇菜。卫庄挥挥手,命人将他面前的一份端给盖聂,自己走到麟儿身边坐下,开始讲起另一个故事。
“从前在陈蔡之间住着一名富人,家中田地肥沃,仆役成群。一日,富人带着一名仆人外出,两日后只他一人返回;并且衣冠不整,形容狼狈。那富人说,仆人在路上起了歹心,突然从后面将他打晕,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私逃了。那名仆人没有什么亲戚,这种事也实在很难追究,便不了了之。过了一年,那富人又带着两名仆人出门,还是只有他一人回来。这一次,他说是那两人合力将他制服,又卷走了值钱的行李,逃得不见踪影。还是没有人追究此事,只是仆人之间稍有些议论。到了第三年,富人带着自己的管家出去游猎,依然只身返回;这一次,说是管家趁他夜里睡着的时候,带着行囊逃走了。
“下人们不敢声张,唯有管家的儿子也在这家人干活,不肯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此事。于是他密切注意着主人的行动,某一个晚上,他跟踪富人到了郊外的坟地。只见富人走进了坟地边缘的一间小屋,过了许久才出来,天明前偷偷赶回家中。管家的儿子挑了一个主人不在的夜晚再次找到了这所小屋,推门进去,只觉屋里飘香阵阵,灶房里吊着一块块风干的r_ou_。定睛一瞧,只见其中竟混着两条人的手臂。管家的儿子大惊失色,逃了出去;次日向县上通报这件事。县廷派人来擒住这名富人,拷打之后,他才终于说了实话:三年前此人从一个云游的巫士那里听说,食用人r_ou_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便起了怪异恶毒的心思。于是他带着仆人出门,设计杀死了他,将r_ou_煮好了吃下。结果自此以后,他竟对人r_ou_的味道念念不忘,于是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个故事说完,屋里剩下的几名下人也溜得不见踪影。连赤练亦不适地捂住了嘴。
“呵。”麟儿道。
“……这孩子将来一定很了不起。”
盖聂面前的几个陶碗都被清得一干二净,除了吃剩的鱼骨。卫庄扫了一眼,见那鱼骨头尾相连,中间的大刺排得整整齐齐,顿时对师哥比以往又高看几分。
“小庄,我明白了。”
“咦,你不是那个盖聂么?”白凤来了兴致,搁下手中的碗筷。卫庄奇道:“你们几年前岂非都见过他?怎就认不出了?”
“他脸上太脏,我不想细看。” 白凤话未落音,一道破风之声突然袭向盖聂面门。盖聂用还没放下的筷子顺势一夹,恰好在鼻尖之前夹住一片白羽,轻轻置于空碗内。
“速度好像的确比以往快些——”白凤抱臂打量他:“听说你现在是秦国第一高手,是不是真的?”
“不敢当。”
“但你确实在邯郸击败了那个叫孟什么的剑圣。我们远在楚国,都听说过此人的‘天问’剑法招式奇诡,无人可破。你究竟是怎么杀了他的?”
“我用一柄剑戳进了他的心口。”盖聂道。
白凤顿时无言以对,只好忿忿地捏着一根羽毛。
“世上本就没有破不了的剑法,只有输不起的人。”卫庄接话道,“师哥,你方才说你已明白,你明白了什么?”
“你的故事。”盖聂心中暗叹师弟为何说话从不肯直截了当,定要拐弯抹角地编出一部山海经来。“看似受害最大的人,未必不是真正的元凶。你已料到,我和这个昌平君有些旧怨。”
卫庄满意地浅笑,让属下们都先下去,把麟儿也抱走。屋内只剩下同门二人,这时他方道:“从你上一次做客流沙时,询问起负刍的兄弟,以及听到一曲《离s_ao》后的反应来看,我便猜到了几分。”
盖聂道:“不错。此人曾想杀我,我也想杀他。可惜都功亏一篑。”
“哦?”
“他曾化名夏启,混入赵国军中;此人城府极深,出手狠毒,剑术以外,也擅长y-in阳咒术。我那时之所以没能杀他,便是败在y-in阳家的异术之上。”
卫庄指节习惯x_ing地敲击着木案,缓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秦王派此人迁居郢陈,说是为了安抚楚人之心,却为何偏偏选择你作为他的护卫?秦王有整个罗网作为耳目,难道还不知你与他之间的过节?昌平君本人又会作何想?你这个护卫,究竟是来保护他的,还是来杀他的?是否秦王对他有了什么猜忌?倘若他本来是忠于秦王的楚人,如此猜疑下去,他的忠诚还能维持多久??”他注意着盖聂的目光,很快点头道:“不错,但凡我能想到的问题,师哥一定早就考虑过了。”
盖聂轻叹道:“国君的心思,确实难以揣度。但我很清楚,昌平君对我始终抱有敌意,乃至杀意。而这一次,若说什么人能预知我们的归途……还有何人比决定去狩猎的主人更清楚呢。我只是想不通,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相信昌平君不会背秦投楚,并非因为他对秦王有多么忠诚,而是因为他深知秦国当下的实力远胜于楚国。像他这样精明的人,不会轻易将自己赌在败者一边。这是其一。另外,此人出生在秦,又长年在秦国为官,虽然也蓄养了一批忠于自己的护卫随从,但毕竟数目不多,且大部分也在狩猎时被害。他究竟是何时勾结上这样一群身在异国、身手强悍的刺客的?这是其二。”
“你的意思是,既没有驱使他如此做的理由,即便有,他也缺乏做到的手段。”
“眼下还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毕竟,昌平君很擅长隐藏自己。不过,我曾检查过几名杀手的尸身,从相貌,衣着上来看,应是楚人无误。此外,我还找到一样东西。”说着,盖聂掏出一块食指长短的竹牌,正面刻着“韩·郑”二字。这正是新郑反叛之后,城内工匠重新磨制的一批通关凭照。刚夺下城池时,卫庄曾下令全城封禁三日,随后挨家挨户地搜查;只有出身颍川、家世信得过的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凭照,出入城门。
“这才是你来新郑的真正原因?你认为,这批杀手是从这里出发的?”
“我并不清楚,可惜这是我手上仅有的线索,所以想请你帮我验看一下,这支凭照的真伪。”
卫庄一手接过竹牌,一面哂笑道:“倘若这群人当真是流沙属下,想必已被我重重责罚过了。有经验的杀手,怎可随身带着这种能透露身份的东西。”
盖聂道:“若是有人有意为之,我却实在想不通他们这样做的缘由。”
“如果他们嫁祸的目的,就是把你的视线从他们真正的巢x_u_e引开,那你岂非已经中了对方的圈套?”
“为何偏偏是我?整件事背后的主谋,又怎能保证盖某一定会活着,找到这件东西?”
卫庄道:“这件事背后的主谋,无论是不是昌平君,他都没有必定能杀死你盖聂的把握。我想这样的把握,七国之内也没有几人能有。而你只要还活着,便一定会追根究底。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你找到他们事先准备好的线索,这样即便你逃脱得了追杀,也会被诱导到已经反叛秦国的新郑来;你又是秦王的侍卫,私下潜入新郑一旦被查出,很可能会被当做细作羁押或处死。这样便无法再妨碍到他们的行动。”
“这样考虑,的确在理。”盖聂沉思道,“若主谋真是昌平君,那么这群杀手的猎物,或许当真是我,以及其他护卫——莫非他将我们都视作来自秦王的威胁?但倘若主谋不是他,可还会是别的什么人?”
“除了昌平君,七国之内,你是否能想到别的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的仇敌?不妨一一罗列出来,再排除那些眼下不可能身在楚国的。”
“自从刺秦事败,想杀我的人能从咸阳排到临淄,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排除的。”
“而他们,都要排在我的后面。”
两人都低低地笑出声来。卫庄挑起双眉,视线锋利地划过盖聂的五官——他的眼帘颤动,睫毛的y-in影在干燥的污泥上交织出一小片网格。
他忽然想到,上一次见到师哥笑的时候,是几年之前?
他有些意外盖聂会主动提起刺秦的事。去年从无且那里得知,师哥在荆轲故去后深受打击,大病了一场;卫庄那时以为,此刻将他击败,也无甚意义,加上燕王的特使一再相邀,这才北上燕国,暂时搁置了三年之约。但如今的盖聂显然已经重新振作——即便百般碰壁,即便伤痕累累,只要还有一丝气力,他都不会因恐惧和挫折而裹足不前。
“这东西是真的。”卫庄将竹牌翻来覆去地看过几遍,又掂了掂份量,道:“你看,此处嵌入了一根铜丝,眼力不好的人很难看出来,显然是技艺娴熟的工匠所为;可不是师哥这样的外行手艺也能伪造的。加上背面的这个纹样——不妙,相当不妙。”
“何事?”
“背后的纹章中隐藏了我让工匠刻入的一个暗记,表明这支凭照是军中之人持有的——楚王借给我国的军队目前充作新郑守军,虽然名义上需听从横阳君调动,实际上将士皆为楚人,自然不那么容易指挥。主帅是上官大夫靳苒,为人有些倨傲,手下的三名校尉也皆为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