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守卫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几眼。可他立即闭目不言,衣袂无风而动,仿佛与整个尘世隔绝。
与此庭院一墙之隔的街道,此刻也是一片漆黑、寂静。
卫庄靠在围墙上,双手抱臂,露出一个“如我所料”的笑意。他知盖聂白日里如此乖顺,是因为他内伤未复,此时若对弓弩手动手、虽勉强可胜,却也暴露了实力之虚,以昌平君的狡诈,必然会把握机会攻敌之弱。而盖聂没有自矜身份、完全配合县令的行动,便让秦国的士兵官吏失去了下死手的理由;同时也令昌平君惊疑不定、不敢随意谋害。而他便可趁此间隙,自行缓缓疗伤。不过,盖聂的想法难道当真是等到咸阳派人前来,调查此事的疑点?
不,他在等,可等的绝不是不知何时才能到的特使。
“师哥好雅兴。”
他以极小的声音喃喃低语,耳内立即灌入一束细细的震动。 “小庄,你果然在。”
盖聂第一次的自言自语,正是料定了师弟必在左近。一旦卫庄开口回答,他便能确定位置,以“传音入密”之法单独送出话来。
“师哥,你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微内力,何必浪费在传话上。”卫庄轻声笑道。“现下,你打算怎么做?”
盖聂在笼中坐了下来,低垂着头,令秦兵注意不到他两颊肌r_ou_的活动。“昌平君构陷于我,反而暴露了他的用心。我之前想不透他的目的,如今看来,他只是一心想要自保而已。秦国国内正在准备伐楚之战,从实力强弱考虑,昌平君并不愿背秦投楚。但秦王却偏在此时命他迁居郢陈。他一方面担心太过靠近楚国的疆域,会被楚王派出的刺客谋害,另一方面又疑心我等接到秦王密令,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一旦发现他有亲近故国的可疑举动,立即诛杀。他与楚国杀手勾结,就是为了除掉我们这些人,然后再将事情推到我身上,这样便既能摆脱秦王的控制,又能在陈城立足,凭借秦国的军队保护自己。他的计划最关键的一点,便是侍卫之中不能有任何活口将消息带回咸阳;可惜对付我,他没有必杀的把握,因此故意让楚国杀手身上带着新郑的出入凭照,将我引去新郑。同时让人拿着图形搜寻我的下落,万一我没有中计去郑而是又返回陈,他也能提前布置,命县令等人困住我。如果能找到他与楚国杀手勾结的证据,比如往来的书信等物,我也不必与他纠缠,直接带着证物回咸阳便能向秦王交差。可是此人何等精明,这件事想必不太容易。”
“师哥,你的废话好多。究竟想让我做什么,直接说出来。”
“我的确想求你办一件事。”
“哦?是不是想从笼子里出来?”
卫庄将右手五指抬到眼前,握拳又松开。若是内力尚在,他自可徒手将那些铁栅如Cao绳一般绞来扭去。不过现在嘛,只能用些更机巧的法子了。意外的,这种处处受到辖制的无力感,让他尝试到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兴奋。
“不必。是另一件。早间,县令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提醒了我。昌平君腰间原本也挂着一块玉玦,是上好的荆山玉,雕成鬼车纹样。此物大约是他近年才得到的,在赵国时还没有。但从咸阳到陈城的这段路途上他始终佩戴着,从不见摘下;狩猎那日也是。但今日重逢,我却发现那块玉不见了。”
“你认为那玉,有蹊跷?”
“我只是胡乱猜测。昌平君久居秦国,楚国应该没有多少人认得他的模样;画像的用处又着实有限。而他若想与这边的杀手联络,手中必须持有可靠的符节信物。鬼车正是楚人崇拜的九头神鸟。我记得昌平君的玉玦上,却只刻了八个头;缺失的一个头,从图案上看,本该雕在玉玦的缺口之处。”
“师哥好利的眼。”卫庄勾唇道,“这种玉雕听上去的确适合用做某种凭证,有如虎符一般;与昌平君订约的那个人,手中必须拿着玉玦缺失的一段,会面时将雕纹严格地拼合,方能证明双方身份。”
“不错。所以最好能细细搜索一下昌平君的居处,若找到这块玉,可将它盗来查验一番;若是找不到,也能证明昌平君在遇刺之后才故意将玉丢弃,此举必有深意。却不知以你现在的功力——”
“小事。”
卫庄答道,视线越过围墙,移向庭院前方的诸多房屋。入城之后,他抛开盖聂,已做了诸多布置。但整个计划未必能如他料想的展开,因为这一局之内,至少有两个令他忌惮的“不定”之人,如两枚不可控的棋子。其一便是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巫申。他很确信,杀死昌平君是楚王交予巫申的任务,眼下却还不曾完成。巫申在林中失去猎物的踪迹后,是否知道该往何处追踪?如果他已入城,是否会冒着与诸多秦兵大战一场的危险,深入官衙之中取人x_ing命?而他留在树林中的那个巫毒阵法,其用意又是否与自己猜测的一致?想到这里,卫庄不禁从袖中摸出那只镂空木匣,举到眼前细细观察。血踪蠹昨日被他喂了森林中的兽血,眼下十分安静。
盖聂察觉师弟的气息消失了。他在笼中盘坐静候,不知过了多久;期间县署中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动静。可见无论卫庄做了什么,他都做得足够隐蔽,没有惊动半个人。
不愧是名震一方的流沙暗杀团;而自己竟能劳动其首领亲自出马,实在难得。盖聂胡思乱想到——听说请动流沙做事的价码极高,假若没有同门这层关系,单凭自己的俸禄,大约根本雇不起。
忽然,他听见几条街之外传来许多轻捷的脚步声。若是不曾受伤,他早在一刻之前便该发觉这些动静。来的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动止有序,但并未穿着盔甲,可见绝非城中秦兵。此时卫庄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师哥,我们有麻烦了。”
盖聂眉心一皱。“来人是谁?”
“各国人都有。虽然鱼龙混杂,倒也有不少高手。或许,群贤齐聚,都是为了一睹笼中剑圣的风采。”卫庄讥笑道,随后将声音压得极低。“此事交予我。之后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绝对不可出声,也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今夜你我可能都要交代在这里。”
“可是……”盖聂本想说内力如何,但师弟的声调中有一些东西,让他觉得还是不提为妙。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卫庄的本质——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精于计算得失,取舍,甚至到了冷酷的地步,但卫庄的骨子里仍有一股疯劲。在一些特别的时候,为了得到些什么,或者证明些什么,他可以丝毫不顾及x_ing命。这种冷静和疯狂并行的执拗,并不在盖聂之下。
“师哥,你信不信我?”
盖聂伸出双手,在囚笼的铁栏上紧攥成拳。
“我信。”
TBC
第64章 六十四
相传上古之时,陈为太昊伏羲氏之都。周初,天子封舜帝后裔虞满为陈侯,筑陈城。五百多年后,陈国为楚所灭。后来楚顷襄王又迁都于此,遂称郢陈。
如今的陈则是秦王治下的一个县。相较于宽广的占地和密集的人口,城中守军的数目不免显得有些不足。实际上,秦人控制的区域仅限于郢陈城池,外野却被山贼流寇所盘踞。近些年来,这些所谓的“流寇”已逐渐有了一定的规模和幕后的调度;不过他们的行动只限于劫掠来自宛、邓等地的行商,还不足以引起地方官员的警觉。
因为做过楚都,穿过郢陈的主道大多十分宽阔;尤其是紧靠县署后院的这一条,可以并行四五辆轺车,十来匹马。因为人手有限,夜间巡逻的守军只会在戌时末和寅时初各经过此地一次。而其他时候,街上唯有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
今夜却非同往日。人定之后,街头出现了点点被罩在纱灯下的火光,摇曳跳动,有如天上的星子落到了凡尘。
与街道一墙之隔的庭院里,盖聂心怀隐忧地眺望着院墙。从这里看去,只能注意到街道的一头仿佛比另一头明亮少许。随后,这一缕光亮缓缓移动,越过庭院、到达县署后方的马厩附近,方才停了下来。
“奇怪,巡逻队之前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怎么又来了一趟?”一名守卫小声对另一人说道。
就在此时,盖聂猛地抽出渊虹,只拦下两枚手指粗细的飞镖。守在笼子四角的秦兵中有两人先后闷哼一声,倒地不起。被救下的两人魂不附体地望向骤然殒命的同僚,盖聂心念一闪,反手将镖的尾部掷出,正击在两人额角,将他们也击昏在地。
——若他们大声叫喊,恐必死无疑,并且会引起外面那些江湖人和城内守军的冲突。城中一旦陷入混乱,昌平君便很容易浑水摸鱼地做些什么。此时实在不宜生事。
墙外。陆续有不少人在静悄悄的后街上汇合。较早来的一批人中,最显眼是三个白袍的青年。他们长相英武,面色严峻,步伐轻盈而优美,轻功显然比旁人高出一大截。距离他们身侧十来步,有七八个山贼模样的凶面汉子结伙同行,几人都是布衣麻鞋,脸上多有刺字,手里提着剑、斧、锤等兵器。又有两名蒙面人不远不近地缀着他们,身法诡异,行动有如游魂一般。
卫庄并没有刻意隐蔽身形,依然抱臂靠墙,打量着往来的奇人异士,心中默默计数。走过的人多半也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瞧见他一般。不一会儿,已有三十四人经过,都在庭院和马厩附近驻足,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显然是一支临时拼凑的队伍。人们三五一撮地聚在一起,并不服从统一的号令,怀抱的目的也不完全相同。有的彼此之间还带着戒备和敌意。
一名双目皆盲的老乞丐,敲打着竹棍,走到他身边不远处,摸索着在墙根坐下。他不发一言,卫庄也不出一语。
这时,街角又转出一辆华丽的马车。两匹高头骏马小步缓行,前后各有一队衣着整齐的随从,双手提灯,青铜阔剑绑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