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已有驱逐之意,暗指不愿见到盖聂留在军营中哪怕一晚。盖聂对他的态度也不多理会,再行一礼后便退出大帐,往城中行去。
渊虹拿在手上,如此契合,仿佛他的手掌天生就是为执剑而生的。可他还记得自己握着一杆长戟的样子。
当年同伍的兄弟曾围绕盖聂将来的孩子打趣。五个各怀心思、不知未来艰险的新兵,穿戴着从死者身上剥下来的盔甲、怀抱着生锈的矛戟,唯一的梦想就是又能饱食一日。而如今活着的只剩一人。
盖聂猜测自己不太可能留下子嗣。他和荆轲毕竟不同;对他来说,如果有了孩子,至少需要一个安全的家,能够遮风避雨,让孩子在屋檐下慢慢长大。然而在这种血腥残酷的乱世,他做不到独避风雨外。
不知道师弟会不会有家眷和子嗣?
也许会有的。以师弟的精明能干,即便在腥风血雨之中,也定会不惜代价地保全血脉之亲。
盖聂想起聚散流沙那群平日杀伐果断的刺客围着一个不会出声的小娃娃讲故事的样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然而与此同时,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失落,一种酸楚——为记忆中的那副场景,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更糟糕的是,他并非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何在。
但他恐怕永远失去了将此“缘由”宣之于口的机会。
不管过了多久,这份相思也只能刻在眼里,融在血里,烂在骨里。
鬼谷弟子必要精于权衡,而‘情’之一字,在利害的天平上总是最轻的。
三日后,咸阳来的使者带来了秦王的敕令:盖聂须立即返回国都,赴有司论责;不得滞留军中。
秦王听完盖聂的回报后,虽对昌平君极为震怒,到底也在预计之中。此时传来王贲攻占大梁的捷报,心情总算好转,对盖聂的责罚便也不重——降爵罚奉,令他继续在宫中担任执戟护卫。但盖聂最遗憾的是,关于这场决定秦楚两国命运的一战,自己注定只能做个隔岸观火之人。
TBC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掉坑的新老读者们,真不好意思我真是太不负责了,不管用什么做借口……
三次元的工作渐渐步上正轨,从此以后填坑的时间会稍微固定些,虽然仍旧比较缓慢,但请相信完结的曙光依然在向我们招手。
再次对大家的爱与坚守报以最诚挚的感谢OTL 尤其是所有扔地雷扔炸弹的妹子们,在下实在是无以为报。只有好好更新,保证大家有生之年能看到完结(喂)皇天后土 实所共鉴
第73章 七十三
虚实之章十
夕阳逐渐划过辟芷殿的垂脊,消失在宫墙之外。白凤藏身于一株老榕树的树冠中,冷眼俯瞰着下方大殿的四壁一点点透出灯火的光亮。他的耳力异常灵敏,能分辨百鸟的鸣唱,自然也能分辨出殿内那些吵吵嚷嚷的各方势力,封君使臣。
“……剑圣逃走了?”“该死,真是错失良机……”“此地的牢狱不够坚固么?”——这是齐国田氏的门客们。
“盖聂是秦王近侍,身份非比寻常;他又曾深入我国,熟知楚境动向;一旦逃回咸阳,祸患非同小可。”——这个是昌平君。“卫先生,这么严重的后果,你要如何向诸位盟友交代?”
“若非剑圣以昌平君的x_ing命为质,我的属下又怎会让他逃走呢。”
纷扰的人语之中,卫庄的声音从来不是最响亮的。然而只要他一开口,必能带来一股不寻常的安静。所有的争执同时暂歇,如同畏惧着什么,又仿佛依靠着什么。
“可笑,剑圣能从流沙严密的看管下逃出囚禁,以启为要挟,这件事本身难道就不荒唐?”
白凤心中冷笑了两声。这是个老把戏了。以昌平君眼下的处境,怎敢故意向卫庄挑衅——除非,他是得到授意的。剑圣无端消失,卫庄不能不给楚国贵族以及齐国田氏一个交代;与其被那些所谓的盟友质问,倒不如让昌平君率先发难,利用这场设计好的争端抛给在场所有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剑圣似乎在秦国掌握了一种邪术。”卫庄语调平和,却带着一股定如磐石的气势,“他逃走那一日,我的两个属下暴毙而亡,身上却找不到一处剑伤,也没有中毒的痕迹。这不是邪术又是什么?何况我听说,剑圣曾瞒着秦国朝堂私下将荆轲的尸体换出来,交给墨家安葬——秦国的法令有多严苛,诸位都是知道的;秦王更不可能放过一个欲行刺自己的刺客。能在秦王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种大胆包天的事,必然有些不为人道的手段。”
齐国的田氏兄弟颌首道:“确有其事。”
昌平君没有再反驳。殿内的气氛略加缓和,此时听一名贵族家臣出声道:“卫先生代横阳君与我家主人定下盟约,共襄楚君,抵御外侮,我家主人也一向以礼相待;为何屈氏的子弟,在先生那里无缘无故遭受到残疾身体的刑罚?”
卫庄冷笑道:“无缘无故?为了表示结盟的诚意,横阳君送到寿郢的可是自己的嫡子,而你们呢?就是那四名愚夫?庄先前还道所谓‘荆中四侠’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就是那么蠢,轻易为巫申所用,其中一人还死在巫术之下——屈大夫不会是把家中最想舍弃的庸子,充作质子打发我等了吧?”
屋檐下传来几声细小的呜咽。
另一人辩驳道:“他们的的确确都是宗家子弟……年少贪功,原不算什么大过错。倒是卫先生待质子太苛,只怕会寒了人心。”
“此四人不曾如约在城内等待,而是在城外道旁设伏相候,令庄不知其用心,这是其一;我见他们手执巫申所用之虫蛊,恐其神智已为所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这是其二。”卫庄仍旧平平淡淡地道。
“我等不知卫先生形貌身份,也不知流沙传信令我兄弟在城中枯等二十日的深意;此时听闻剑圣来陈,自然生出踊跃之心……”“哪知巫申老贼的邪术厉害至斯……”“呜呜……大哥……”被卫庄提到的四人嘶哑着嗓子解释道。卫庄却理都不理,继续道:“交质是古礼,也是眼下各家互相取信的根基。诸位君侯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么?今次身份互明,庄必定待质子为上宾,不敢有半分怠慢。”
殿内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想是各家来使正在小声商议。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陆续有人在殿内往来走动。
白凤走了会儿神。被殿中众人反复提起的“剑圣”令他觉得有点好笑。在白凤的印象中,那人还是几年前偷偷摸摸尾随着流沙的车队、帮他们打发了罗网,然而一个照面就被卫庄扔进棺材里藏着的古怪家伙。此人有时j-ian猾得好比泥鳅,有时又蠢得像头驴,令人完全捉摸不透。他的剑术固然不俗,但以白凤看来,卫庄若是拿出流沙之主的全副实力,要杀此人还是易如反掌。但卫庄这个以“不择手段”为立身之本的刺客头目,在遇到师门同宗的事情上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个比尾生还要迂的君子。他声称盖聂不是不能杀,但必要由自己亲手为之,并且要挑个黄道吉日,选个绝对不会被其他人打扰的地点, 最好之前还要斋戒三日,焚香沐浴……白凤怀疑在卫庄从不出差错的脑子里,打一开始就把“干掉盖聂”和“祭祖”、“问卜”一类的仪式搞混了。
再往下听时,殿中众人又换了个议题。这一次,他们的问题更尖锐,也更切中要害。
“听闻秦军沿汝水而下……项将军计划在何处阻击?”
“汝水之滨,平舆小城仅有数千守军,可以支持多久?”
“靳将军命人在寝丘附近挖掘壕沟,但城中粮Cao无法支持一年以上;可以作为抵御秦军的壁垒么?”
“项将军的主力到底驻扎在何处?一旦陈、项等地危急,项氏的大军能来救援否?”
对于前几个问题,卫庄保持了沉默。直到贵族们反复焦灼地问起项燕大军的下落时,方才缓缓道:“中军所在之处,是眼下楚国最高的机密,恐怕只有大王和项将军二人知道详情。庄一介客卿,对于这种国家机要,自然不得与闻。然而如果各位君侯的家臣、门客寻不到楚国大军的踪迹,那么说明秦军的探子也很难找到他们。我知敌情而敌不知我,这不正说明楚国的军队正占据先机么?”
殿内贵族的坐席上又是一阵众说纷纭的嘈杂。有些人被卫庄巧妙的言辞所安抚,发出了赞同之声。但也有人依旧放心不下 。
“项氏居功自傲,听不进他人的意见;如今战事迫在眉睫,大军竟然隐匿不见,他们到底在计划什么?是否打算先让我等各自领兵在前线以命相搏,待秦人疲敝后,方率大军击之——”
白凤听到丝绸摩擦的悉索声,应当是卫庄站了起来,一面走动一面向众人说话。“庄昔在韩国时便听闻,楚有名将项燕,赏罚有信,治军有方,是远近闻名的良将。项氏以军功擢升至今,对楚国和大王的忠心,诸位应当是有目共睹的。如今到了决定楚国存亡的一战,楚国的大军除了托付给项将军,还能有更好的人选吗?”他故意停顿片刻,又提丹田之气,朗声道:“孙子曰:‘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如今强人已在屋舍外,随时将要破门而入;正是我等去疑存信,同舟共济之时。”
这一日的宴会开到了接近深夜。名为酒宴,实际上则是卫庄斡旋于这群担惊受怕、疑虑重重的楚国贵族之间,劝服他们继续联合项氏、支持楚王、出兵抵抗秦军的游说活动。他只是流亡韩君的一名谋士,论身份地位,无法与齐楚这些大国的宗亲贵胄相提并论。但此时此刻,这一战的前景却顺着那群乌合之众的目光一起,压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