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目送着身着各色锦服的贵族们从殿内鱼贯而出,指尖玩弄着的白羽轻弹数下,准确无误地s_h_è 中了某几人的头冠、发髻。这些羽符穿过繁茂枝叶的动静是如此细小,在夜色的掩映下竟没被目标左右的从人发觉。
他看似事不关己地收了手,靠在枝杈上打起盹来。
宴会上的客人差不多走空了。卫庄、赤练和几名横阳君的亲信并立,作为主人在殿外恭敬地送客。当他们转身回去的时候,红衣女子扭头瞪了一眼大殿斜上方的树梢,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恼怒表情。
白凤假装什么也没有察觉,继续双手抱胸,闭目养神。但他还是觉得,耳畔仿佛不由自主地回响起赤练平日里的喋喋不休。
“……流沙如今壮大许多,平日事务何等繁重,全靠大人一人调度;你既然天资不错,就不能帮着大人略担待些?这次大人受了重伤——”
“不是有你就够了嘛。”当时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那些人整日里算计个不停,时时刻刻不忘勾心斗角,看着都累——我可不是那块料。”
“朝堂之事,没有人天生就会。只要有心,都是一点一点学起来的。”赤练怒道,“大人给你的兵书,怎么读也不读?大人亲自点拨你武功,你也从来不上心——”
“等你打过我再说吧。”
自入楚以来,流沙所涉及的人事牵连到亡或未亡的山东六国,卫庄这个首领的位置显得尤为重要,极少再亲自出手。但对付燕国的太子丹,却是卫庄亲身为之。据他所说,此事太过隐秘和重要,不能容许一丝一毫的错漏。卫庄的身材和白发都极其显眼,然而一旦进入刺客这个角色,他能做得比任何人都更心细如发,更精于埋伏和隐匿。流沙虽招募了不少好手,但迄今为止无一人能在行刺方面与卫庄身手相当。
实际上,卫庄虽是当世剑术之大家,却总是忙于许多琐碎枯燥的“小事”,极少有功夫对属下的武功提点一二;能得他一两句话的品评,在流沙内部都是莫大的殊荣。除了王族后裔的赤练之外,有机会被卫庄手把手教授剑术和s_h_è 艺的只有两人,那便是白凤和麟儿;白凤却屡次找借口推托,也难怪赤练恨得牙痒痒。
卫庄也曾试图说服白凤放弃翎羽这般柔弱的暗器,改用更为实际的劲弩。“这是公输班的后裔、公输家族为楚王制作的一批手弩,比秦弩更精确、s_h_è 得更远。比方说,你的目标在三百步以外,又穿着全副甲胄,你打算怎么动手?用羽毛?”
白凤不以为然地翻了翻手掌。“真遇到这种情形,我会冲到敌人面前徒手干掉他们。”
“……了不起。作为七国之内最强大的暗杀组织,我真该在流沙上下推广这种高明的战术。”
白凤浑不在意地揉揉手腕,照旧我行我素。他很清楚,尽管卫庄x_ing情刻薄,为人y-in冷乖戾,但对待一路跟从自己的手下人却是极爱才,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流沙的每一个任务执行之先,他都会反复斟酌,挑出最合适的人选,让他们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以减少任务中的死伤。
夜凉如水,一只白头枭忽然停到他肩上,头部扭转过来,发出两声短促的怪叫。
白凤蓦地睁开双目,轻身而起,向着城外快速潜行。他在楼阁、树木之上穿梭,除了偶尔轻点屋脊借力,几乎与飞鸟没有任何差别。他跟随鸟雀的指引,来到城内十分僻静的一角。有人在这里擎着火把,照亮了废弃县署外的一小块墙根。
白凤仔细躲藏在高处的y-in影里,辨认着火光照耀下的面目。今晚早些时候,从辟芷殿内走出的楚国贵族中,有一人罩上了鬼鬼祟祟的长斗篷,正在此地与三名麻衣Cao鞋的大汉私会。他当然没有注意到c-h-a在发髻上的一枚小小的羽符。那三个汉子都满面风霜,臂缠麻布——这是嗫臂发誓的礼节,表明了必要达到目的的决心。从穿着以及周身的气质来看,白凤猜测他们是墨家弟子。
果然,只听其中一人对那楚国人行礼道:“……墨家有四十名弟子应屈氏之邀来此,帮助楚国加固郢寿、郢陈等地的城池。听闻流沙卫庄也在此地。哪怕他们同是为了襄楚御秦而来,但卫庄谋害墨家巨子,此仇不报,墨家决不能善罢甘休。”
“多谢,多谢。应当,应当。列位墨者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请先生务必告知我等,卫庄平日居于何地?有多少随从保护左右?”
“此人近日暂住在王宫偏殿,这是内城的地图,我已注好标记……身边并不见守卫,但卫庄本人便是与剑圣齐名的高手,诸位义士行事之时,务必小心谨慎……”
“无妨。为了巨子的血仇,我三人已立下重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白凤嗤笑了一声。“甚好。你们也不必转身,就死在这里吧。”
四人猛然抬头张望,眼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丝惊惧。但墨者们很快抽出随身佩剑,严阵以待。可惜白凤远比他们快得多。他先以一根白羽c-h-a入那打算逃走的楚人的咽喉,同时左臂卡住一人持剑的手腕,右腿猛踢在另一人的股间。第三人的白刃几乎擦着他的耳廓劈下,但白凤在剑锋切入肩膀之前滑脱出来,右手五指掐着就近一人的喉骨。墨者们配合默契,以最快的速度变招救援同伴;白凤踩着一人的臂膀借力弹起,从半空又发出数枚羽镖,有几枚命中了墨者的身体——然而都不在要害处。三名墨者忍痛出剑,想趁他在空中无力转向时一击毙命。白凤抢先落下,足尖如长矛般直击一名对手的前胸,在长剑刺中自己之前将他踢到;紧接着又以掌缘的羽刃划开另一名对手的颈脉。他嘴上从不承认,但其实曾模仿过卫庄、无咎、火魅等人的近身搏斗之术,并融合自身速度的优势,闪电般目不暇接的招式令对手防不慎防。
一股尖锐的疼痛打断了他行云流水般的攻击。白凤皱了下眉,却对中招之处瞧也不瞧,接着对付已经受伤的第三名墨者。很快,密谋的四人接连倒在血泊之中。那燃着的火把也落在地上,被血水浸没之处冒出一丝青烟。
白凤靠在墙角,悄无声息地等候了片刻。俄而,头顶飞来一只喳喳叫唤的乌鸦。他捂着大腿上的伤口,对身后沉声道:“埋深一点,不可漏出一丝血迹。”
两名仆役模样的黑瘦汉子走出y-in影,恭敬地欠了欠身子,随即开始拖动尸首。白凤擦净手上的血迹,轻轻跃上围墙,重新向内城方向赶去。
这几日晚间,卫庄打发了赴宴的各家使者,仍不能在榻上安睡。他单独一人坐在后殿书房,面前的案上摆着成堆的竹简、帛书,都是流沙在各地的探子送回来的消息;秦军的动向,楚军的兵员、粮Cao、武器、辎重,皆在需要整理的脉络之中。再往稍远处的地上摆着一只长颈铜壶;卫庄需要命人传递出去的指令,便写在简牍上,像箭矢似的投出去。白凤回来的时候,他刚好又投出一支,发出“咚”的一声;地面上不见一支落在壶口之外的“散矢”。
“来的刚好。这些是要送去寿都的。”他听到轻哼一声,知道白凤素来最厌跑腿之事,又添了一句,“你不必自己去,但定要在三日内送达。”
“知道了。”白凤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墨家的人到了,是被楚人请来帮忙守城的。”
卫庄抬起头,双眼微微眯起,上下打量他 。“我猜,他们不太乐意见到我。”
“我猜,他们还是挺想见你的。不过,只有首级。”
卫庄抹去一丝轻笑,“伤得不轻?”
白凤不着痕迹地倒退两步,“没有。”
卫庄重新俯首去看案上的帛书,一手却掷来一只瓷瓶。“受伤流血并非可耻之事。古时候的绝顶刺客,重伤之下仍能杀人无算,最后功成身死,付出些许代价倒也值得。”
“没本事的人才必须以命换命。”白凤嗤之以鼻。“你之前在内城里险些血流成河,又换到了什么?”
“你们要是懂了这个,我卫某人倒也可以瞑目了。”
“……你想到了什么冒险的计划?”
“无他,”卫庄手指轻点,面露笑意,“不过是保住郢陈的大计罢了。”
重伤未愈之时,卫庄便和楚将靳苒讨论过守城的方略。靳苒本人并不是什么兵家奇才,但他毕竟熟悉调兵遣将的规矩,以及军中杂务;而卫庄虽未掌管过数万人以上的大军,但想法大胆,擅出奇谋,二人正奇配合,倒也勉强称得上合适。两人都很清楚,相比李信的大军而言,倘若只依靠靳苒手中的五千步卒以及卫庄的一力争取和拉拢到的贵族私兵,陈城是无论如何守不住的。然而他们又不能轻易放弃,因为秦军只有对攻占、控制陈地完全放心,才会继续东进,深入荆楚腹心——这是开战调兵之初,楚王与朝堂重臣、各地封君早已议定的方略。因此,抵抗必须是真的,与城池“存亡与共”也必须是真的。这干系到秦楚一战的最终走向。
诱惑秦军孤军深入,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头万绪,很多牺牲在所难免。项燕的大军究竟在何处,是眼下任何人都难以回答的问题。而楚国的权利、兵力都太过分散,虽然在国难当头时大多数的新老贵族都表现出难得的合作态度,但真个轮到他们交出自家私兵粮秣之时,又难免心生忌讳,百般推脱。卫庄不得不拼尽纵横所学,一家家、一个个地说服,劝诱,再借楚王负刍之威,方能为项燕此番不寻常的用兵之策腾出手脚。
打发走了白凤,卫庄对着一副粗绘的地图反复推敲,仍是整夜难以入眠。荆楚之地水陆交通复杂,这一战更是考验主帅对全局的掌控和判断。遗憾的是,他并非军中将帅,仅仅是一个靠着打探敌情和扰乱对方而向主帅献策的“谋士”。流沙根据情报所提供的建议,究竟能否得到采纳,还要看项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