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与流沙早有联系。自从四五年前卫庄在猗顿的宴会上救下项氏子弟以后,人情往来便一直不断。然而自从幽王、哀王接连暴毙,大将军项燕听到一些流言,便对流沙颇有微词起来。在项燕看来,这伙流亡韩人是一群惟利是图的凶徒,不可委以重任。即便卫庄在秦楚开战之前便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消息,之后又接连推动新郑、郢陈的叛乱从而吸引了秦军的目光,为项氏大军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但在一些事关重大的军情上,他仍向国君建议,不可太过倚重此人。
项氏一族态度的转变,卫庄从很早之前便了然于心。为了取信于项燕,当初刚刚得到李信大军从咸阳开拔的密报,卫庄便匆匆赶往寿春,求见这位国中老将。二人在密室中一番长谈,总算在抵抗秦军的策略上达成了某些一致。卫庄应下了推动各地封君与项氏联合的大任,而项燕也答应在楚王面前痛陈利害,定要保住昌平君的x_ing命。除此之外,项燕不免言语试探流沙是否卷入了这几年楚国朝中的一些密谋暗杀行动。卫庄不卑不亢地挡了回去,说韩国君臣能在此安身,都是承楚王负刍的厚恩,尽管身为客卿,却绝对忠于大王;因此他们在楚国无论采取何种行动,都必须出自楚王的授意。
这次会面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双方心底都很清楚,因为秦人的压力,他们已经成了被生死存亡绑在一起的盟友,再怎样不满也无法舍弃对方。
二人谈完国事,为了缓和气氛,项燕便邀卫庄在项氏的宅邸后院中散心。楚地温暖s-hi润,四季鲜花不断,一个武将家中不甚奢华的庭院也被盛开的花Cao堆砌得艳丽非凡,芬芳馥郁。一条小河穿庭而过,许多落花浮于水面,引得游鱼来啄。
卫庄举头四顾,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一个开满梨花的小院,一位孤独冷峻的下棋人。
便在此时,庭院深处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项燕和卫庄同时昂首望去,只见一名垂髫小童随手搬起搁在河岸上的大石,向水面砸去,掀起的浪头有丈把高。连卫庄也不由得暗暗吃惊:那小子生得修长结实,个头像有十来岁,但从面相打扮来看又不过七八岁,却能轻松举起比铜盆还大的石块,这力气简直罕为人有。一群气喘吁吁的奴仆从房内赶出来,追着他不放。
“少主,到了习字的时候了——”
小童撇撇嘴,又搬起一块石头。“习字习字,习字有什么用!不就是写写自己的名字么!”
“那少主,大将军聘了名师教你剑术——”
“剑术又有什么了不起,学得再精,不过一人敌而已。” 小童将石头远远一掷,这次越过河面,直接砸到了对岸。“要学,就学万人敌的本事!”
“这娃儿!”项燕一副责骂的口吻,可惜满面红光,遮掩不住喜爱之色。在人伦之乐上,这位威风凛凛、厮杀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和一位溺爱孙子的乡下老人也没什么区别。
“令孙气度非凡,前途不可限量。”卫庄语气谦恭地道。但这次,他的话里倒有几分发自真心。即便以他极为苛刻的眼光来看,这小鬼也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奇才。若是寻常农家子,卫庄说什么也要将他拐回流沙,悉心教导成一代高手;说不定还能成为延续鬼谷一脉的纵横传人。偏偏他是项氏一族视为重宝的小少主,只好由他随x_ing所欲、自行成材了。
卫庄不曾想到,待他再次见到这名天赋异禀的少年时,已是整整七年后了。
TBC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较慢,再次感谢谅解和支持。
第74章 七十四
兴亡之章一
秦王政二十二年,李信、蒙武这两位深受秦王信赖的将领受命为统帅,率二十万大军,抱着灭国的野心叩关攻楚。
大军来势汹汹,起初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很快深入楚国境内。在郢陈城下,楚人的抵抗变得顽强起来。虽因荆楚之地多丘陵沼泽,无法运来大型的攻城器械,但光是秦军步卒组成的弩阵,已足令围城中人战栗。阵前将领一声令下,便有无数闪着寒光的箭簇如冰雹一般密密麻麻地砸向围城,穿透宫殿的瓦顶,穿透泥筑的墙壁,穿透人畜的躯体。城中军民若是留在地面上,便仿佛置身于一张致命的天降之网中,无路可逃,亦没有喘息之机。幸而楚人得到墨家能工巧匠的帮助,事先修筑了一批防御工事:城中挖掘了许多地道,纵横交错,既能供人躲藏,也能防止敌军从城外挖隧道攻入。训练有素的民夫在士卒的掩护下将柴垛、石灰、泥土等物混合起来,不断加固城堞。另外墨家弟子还指挥守军拆掉被毁坏的故楚王宫得到木材和石材,临时造出墨子藉车、弩车和转s_h_è 机安置在城头,用以投s_h_è 石块和箭矢,向秦人还击。
苍狼藏身于西面城墙的角楼之中,身前、头顶和两侧的牛皮大盾上均已c-h-a满羽箭,他只能一面弯腰低头躲过持续飞来的流矢,一面cao作弩机,一刻也不得停歇。他喘着粗气,满眼血丝,汗水已让视野都模糊了。转身之时蓦地察觉有什么不对——角楼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以他可与野兽媲美的耳力,竟毫无知觉;再定睛一瞧,其中一人是卫庄,这便又放下心来。
“你累了。”卫庄淡淡地道,“无忧,你去替他。”
“是,大人。”
眼见终于有人接替自己,苍狼不禁长出了口气。他跟随卫庄离开角楼,在城墙上四处巡视,鼓舞士气;有时也拔剑替箭雨密集的地方解围。最终二人进入城楼中用于指挥战事的一间密室,此处的墙壁和屋顶都衬以铁板,只在墙上留下数个瞭望小孔,可谓固若金汤。苍狼望了望城外的秦军方阵,叹气道:“不知邯郸被围时,是否也如这般紧迫。”
“……比眼下更危急十倍。”卫庄道。那一瞬苍狼几乎瞧见他唇边出现了以往常见的讥诮笑意,但很快便化为一片发号施令的冷峻。
“鸩羽千夜已经炼成。今夜,我要你潜出城外,到秦军营帐后方的树林中接应赤练。你二人绕过岗哨,到达秦军的水源处。你需一路掩护她。”
苍狼双目一亮。“大人是否谋划行刺他们的主帅?”
卫庄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此事赤练也曾自荐过。然而秦人的中军大帐岂是容易闯的,即便集结流沙全力做成这件事,也势必损失惨重。何况杀李信一人,秦国军中更有十人,百人,都是出色的将才;我方却恰恰相反。此举得不偿失。只能暂且缓一缓他们的攻势,也令李信进一步失去对楚国兵力的判断。”
“但属下听说……前两日,白凤孤身一人混入秦军营地,刺杀了几十名秦军锐士和一名都尉。”
卫庄揉着太阳x_u_e道:“我让他去秦营盗取一封罗网的密信,他回报说守卫太严,难以下手,只得将目标附近的兵士都杀了,方能不被人察觉地进出营帐。”
原来这便是不被人察觉的办法吗?苍狼一时词穷。他双手抱拳,从卫庄手中接过一枚信符;已经走出数步,忽然又回转过来,低声道:“一旦……一旦城池失陷,大人和昌平君打算从何处撤退?”
“你倒忠心可嘉。”卫庄似笑非笑地转向瞭望孔,“不过谁说我要走?”
“可是大人——”
“项将军与我定计多年,等的就是这一战。即便此城化为废墟,我不会走,昌平君亦不会走。”
苍狼不敢多问,领命而去。其后数日,秦军连营中果然闹起了“瘟疫”,许多士兵不明不白地暴卒。但得到军中医士指点,从十里之外的旷野掘地取水之后,疫情便逐渐好转。秦国将士无不痛骂楚人使些鬼蜮伎俩,但李、蒙两位将军安抚众将士道,楚人派出巫蛊细作,正说明城中兵力空虚,只需全力攻陈,必定能克。
时候渐渐入夏,士兵们也从冬衣换做了夏衣。得益于从荥阳大仓运来的粮Cao物资,秦军的攻势更加猛烈,终于在芒种前后攻陷城池。取下陈城之后,秦军便将城中一些与楚国王室有牵连的世家大户都控制起来,又挨家挨户地搜捕以“巫蛊之术”替人占卜治病的医者等等。但除了抓住几个偷偷将木偶埋进土里、夜间祷祝的可疑之徒,并没有更大的收获;令秦王咬牙切齿的昌平君,也始终不见影踪。
李信大军在城中稍作休整,随后与蒙武兵分两路,于汝水两岸展开攻击。不出半月,两支大军都各自传来捷报——李信军攻下了平舆,而蒙武军占领了寝丘。
楚国的汝水防线破后,秦军军心踊跃,诸将争做先锋。尽管如此,李信却难以放心;楚国地大物博,楚军的主力必定不止于此;他们的弱点仅在于调动松散,短时间内不能集结。倘若和以往一样只是想取下些城池土地,则需兵贵神速,攻其不备。但他们的目的是全胜,是灭国,则必须要彻底消灭一国的有生力量。
此时,间人从寿春传来密报,楚王负刍面对秦国大军的攻势十分胆怯,命大将项燕将楚军主力尽量部署在寿郢附近,未曾远调。于是他决定继续南下,寻找项燕军决战。
这一日在幕府中,李信与诸将共商下一步进军的方略。一名年轻小将献策道:“项燕一军好比蛰伏在Cao中的毒蛇,击打Cao木只会让它藏得更深。既然我军本已兵分两路,不如一路在上游造船,一路渡河后向寿郢挺进。造船工事若引起楚军斥候的注意,则可吸引项燕主力来攻,此时国都空虚,正合偷袭;若项军仍龟缩不动,便让船只顺水而下,水路合攻,直取郢都。这就好比同时攻击蛇的两端:斩蛇头,打蛇尾,令它自救不得。”
李信大喜,笑道:“此计大妙。蒙将军有子如此,真叫人羡慕。”
少年将军抱拳道:“将军谬赞了。”
“既如此——蒙恬听令!即日起便由你主持造船之事。务必在一月之内,造出可搬运两万精兵的大小船只,听候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