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微微一笑,忽然从手指上褪下一枚戒指,递给红莲。
“卫某明日便要随大军开拨,恐怕不到数月半载无法归来……如果公主始终没有改变主意的话,三天后拿着这个到鹿鸣阁,到时自会有人与你接应。”
红莲在掌心里摩挲着那枚戒指,痴痴地目送着那人牵马远去;心头泛起她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一丝不详——仿佛下次再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她所熟知的那片天地,也将为之翻覆。
虽然韩国积弱多年,只能勉强拼凑出一支不足三万的步兵,然而加上魏国的三万武卒和秦国的二万甲士,总数有八万,号称十万,也是一支声势雄壮的大军。三国合兵之后,首先驻扎在邺城。这里四年前还是魏国的领土。两百多年前西门豹治邺的传说,至今仍在中原四处流传着。西门豹开凿引漳十二渠,将贫瘠的邺县变成一片沃土;可他又怎能想到,若干年后这片土地上长出的禾麦,供养的已经不是魏国的君臣了。
如今的邺是秦国东出函谷关后重要的给养地之一。此地城池坚固,府库充盈,人口密集,战时能够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粮Cao、牲畜和武器军械。大军在城外拜祭过天地,随即排出中军大帐内的位次:自然的,秦将李信为三军统帅,魏、韩两国的将军也要听从他的号令。接着李将军便发布军令,七日后,以韩、魏两国军队为先锋,攻击漳水对岸的赵长城。
“卫老弟,啊不卫将军,你觉得秦国人为何令我等在此处枯等七日?”邓犰灌了一口新郑的美酒,晕乎乎地问。他和卫庄在新郑常年酒r_ou_来往,早已结成生死之交,倒也不忌讳这主副之别。卫庄还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替他寻了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藏在私帐内,更是令他感激涕零。
卫庄微微一笑,扬手令亲兵再为他斟满,道:“秦国计划从两路同时进攻,令赵国顾此失彼,必有一路不能抵抗。听说赵国最精锐的骑兵都把守在井陉一带,所以我们从南面攻击邯郸,应该并非很困难的事。”
“那是,那是……”邓犰哈哈大笑,举杯畅饮——他错过了卫庄低头思索时,眼神中一晃而过的狠戾。
七天后,在井陉的北面,东出太原、取下狼孟的十万秦兵与李牧率领的赵军主力,在番吾附近相遇了。
狭长的平原上,一端是赵国骑兵的队列,无数红袍在风沙中飞扬翻卷,如四处舔舐的火舌;另一端是秦国弩兵的方阵,清一色的玄衣铁甲,在天光下泛着流水般的森森寒光。两支军队都沉默得不可思议,有如两只庞然大物在小心翼翼地互相观察、互相试探;此刻只需一个最微小的动作,便是开始攻击的一瞬间。
忽听“唰”的一声,“李”字大旗之下,赵国的将军拔出了佩剑,高喝道:“儿郎们,随我杀!”
“杀——”
震天的喊杀声中,骑兵冒着密集的箭矢开始了第一轮冲锋。与之遥遥相对的,秦国的两名主将都立在大军后方一架专门用于瞭望的楼车上,将两军对垒的形势尽收眼底。
“李牧……大将军,那真是李牧本人?”杨端和扶着车前的横木,皱眉问道。
“不错,”王翦捻须轻笑道,“这老小子,明明和老夫差不多年纪,还废了一只手,居然不去稳坐中军而学年轻人冲锋陷阵,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谈起对手的口气,不像是视为心腹大患的宿敌,倒像在说一个彼此知根知底多年的老友。
“主将带头冲锋,未免太过轻率。所谓的赵之武安君,也不过如此么。”
“李牧这么做,恐怕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计策。”王翦摇头道,“我们在邯郸的探子回报,赵国今年又闹了旱灾,灾民流离失所,兵员和粮Cao都很匮乏。李牧这次带来的骑兵,从我们看见的人马和远处的烟尘来看,恐怕不超过三五万之数,不到我军的一半。”
“所以——”
“所以兵力上的不足,只能靠士气来填补。”王翦凝视着赵国的旗帜,肃然道,“李牧在赵军之中的威望,简直可以比拟三十年前我国的武安君。秦国的老人们至今还谈起,一生中最骄傲的事就是曾经跟随武安君征战四方,席卷六国的城池,砍下敌人的头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哪怕只是一介小卒,也能感受到那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的确如此。”
“而如今的赵国,李牧也是同样的,能够让士兵们疯狂,为之豁出x_ing命的军神。”王翦用手一指,只见赵国的骑兵已经距离秦国的弩兵阵越来越近,虽然不断有人中矢落马,全军奔袭的速度却是丝毫不减。
李牧身边环绕了一群武功出众的百金勇士,夏启、鲁句践也在其中,不断挥剑斩落空中的飞箭;而在他们正前方,一个头盔上c-h-a着白翎的骑士一面策马狂奔一面挥舞着一杆长戟,将迎面s_h_è 来的箭矢一一挑落,像在为身后的人开道。
“那个人,”杨端和用手指点道,“是个高手。”
“不仅是高手,而且是‘靶子’。”王翦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番,“你看,他特意在头上装饰着显眼的白色羽毛,而李牧本人却和其他骑兵穿的差不多;我们的弓弩手从远处瞄准时,一定会误以为他才是主将。”
“这个人不惜当我军的箭靶来保护李牧的安全,不是对他自己的身手有着绝对的自信,就是根本不要命。”
“恐怕是二者皆有之。”
此刻赵军之中, “不要命”的盖聂正以气御戟,剑气像一张网一样牢牢罩住自己和身后之人;即使这样,还是有数支漏掉的箭擦着他飞过,其中一支钉在肩窝里,幸好被铁甲挡了一挡,扎得不深。
“葛兄弟!”背后有人惊呼。
盖聂摇摇头表示无碍,手上拨箭的动作不停,头盔顶端的白翎像一簇火苗那样跳动着。他们距离秦国的弩阵已不到百步。
秦弩之所以令山东六国闻风丧胆,不仅在于弩的s_h_è 程远、箭的穿透力强,更在于战阵的配合运用;九百名弩兵组成的大方阵,发出一波箭矢后便有条不紊地后撤,暴露出身后的第二个方阵;第二个方阵中的弩手随即放箭,等到箭矢s_h_è 完后再次后撤,此时第一个方阵中的士兵弩机里的箭也已经装填完毕了。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毫不间断地放箭,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然而如此强大的弩兵阵也并非没有克星。其中之一便是赵武灵王耗费数十年惊世骇俗的改革、一手造就的胡服骑s_h_è 。赵国骑兵经过胡人的训练,骑术高超,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弩箭的s_h_è 程中冲出,冲散秦兵的阵型,即使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弩兵退,骑兵出,列锥形阵。”王翦在楼车上下令。
传令官立刻挥动一面青色的令旗,随即又升起一面黑色的令旗。等到赵国骑兵闯入第一波弩兵方阵时,后几个方阵的步卒都已安然退却,而从后方袭来的秦国铁骑已然与赵军短兵相接。
赤色和黑色的浪潮交汇在一处。这是此刻中原大地上最强的两支骑兵之间,一场最酣畅淋漓的厮杀。
“传我的将令,取得李牧首级者,赏千金!”王翦高声道。
将令在秦军中一级一级扩散开来,最后变成响彻全军的大喊:“……得李牧首级者,赏千金!!”
“哈哈哈哈——”李牧纵声大笑,“老夫大好头颅在此,待尔等来取!!”他左手握着缰绳,右臂的木手扣住一个形状奇特的弩机,连发两箭,箭箭没入秦兵的胸甲。
“将军自从当了先锋,好像比以前更年轻啦!” 夏启一剑挑落一个马上的秦兵,亦大笑道。这笑声混合着四周的喊杀、惨叫,仿佛更能勾起人心中的癫狂。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越来越多的秦兵认准了主将的旗帜,向这边聚集过来。盖聂再次弃戟用剑;他双腿夹紧马腹,一剑隔开一人的偷袭,不想这时后方又有一名秦兵挺矛来刺。
“葛兄弟小心!” 鲁句践大声示警道。正在与盖聂剑刃相交的秦兵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晃而过的惊恐。
“葛?难道是……”
话未落音,两具覆着铁面的头颅同时飞了出去。
“好狠的一剑。”夏启在旁意味不明地称赞道。
“时候到了,发讯号。”李牧忽道。他周围的数十名亲兵同时从怀中掏出犀角制成的号角,吹响。
“呜——”
低沉的号角声连成一片,很快,战场周围响起回应的鼓声。两支蓄势已久的生力军向着秦军的侧翼包抄过去,渐渐收缩,如同一只巨型的钳子,将秦国步骑的阵型拦腰截断!
“伏兵!!” 楼车上的王翦睁大双眼,突然狠狠一拍横木。
“绝无可能!”杨端和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属下之前数次遣人勘探这一带的地形,方圆十里都是平坦之
地,绝无可以埋伏伏兵的所在!”
“……你不要忘了,李牧在Cao原上与匈奴斗了十年,最大的本事就是在原野上藏兵。”王翦冷然道,“看来,他之所以冒险亲自带兵冲锋,也是为了让我做出’赵军兵力不足,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判断。这个人不仅了解赵军,也了解我们。”
“不过是巧合而已吧,他怎么可能连大将军的推测也猜得到……”杨端和道。
“不,别人猜不到,李牧一定能。”王翦深吸一口气,神色恢复了沉着冷酷。“此人,不可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