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刚到?方才这里分明没有半个人,你小子难道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搞什么去了?”伍长语气不善地问。
“……”
盖聂打定主意不说话,伍长也拿他没辙;毕竟,人家是掐着点儿准时回来的。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今儿县里来了劳军的队伍,将军让给每个大营都分了些新鲜蔬果。”牛二笑眯眯地掰着他的肩膀,“嘿嘿葛兄弟,来拍个瓜。”
盖聂从牛二手里接过一只滚圆的甜瓜,搁在支起的一条大腿上扶稳了,右手掌缘看似轻飘飘软绵绵地切在皮上。却听一声闷响,甜瓜吧唧裂成两半,裂口十分齐整,与被真刀切过一般无二。牛二等人见之大喜,又摸了两个瓜让盖聂给弄开。
“天罡真气,无我无剑……”司马尚从远处瞧见这一幕,惊得头皮发麻——没错,一伙士卒当中粗暴地徒手劈瓜的大有人在,可看他们一巴掌拍下去汁水四溅、瓜瓢乱飞的模样,便知道靠的不过是手上蛮力。然而方才那个军牌儿上写着“葛大”的少年人,这一手功夫却极似道家所云的“无形剑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可离体伤人、不减锋锐。
当然与他同伍的那群新兵啥也看不出来,只当他劈得特别有技巧而已。
太浪费了!果然还是太浪费了!!
司马尚捂脸遁走,连夜整理卷书去了。次日清晨,他用麻布包裹了十来斤的竹简,抢在四更之前提上山去;却见那新兵早早就在山头上等候了。
“将军。”葛大单膝点地行了个军中大礼,神态很是恭敬。
“孺子可教也。”司马尚甚是欣慰,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把大包裹拎到身前,道:“这部书你姑且拿去研读,以汝资质,今后必为军中栋梁。”
盖聂称谢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部《太公兵法》。
“将军……这部书……”
“怎么了?”
“——我先前读过的。”
“……诶?”司马尚愣了半晌,终于还是从齿间逼出一句,“无……妨,明日此时,小兄弟可否再来一趟?”
“遵命。”
次日,司马尚背来了一箱子孙、吴兵书。虽然不忍,盖聂亦不得不道出真相。
……也是以前读过的。
第三日,又带来一部《亚圣十阵》。
还是读过了。
又一日。司马尚这次没有再背来书箱竹简,而是手掌微微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绢书来,道:“此书是吾多年珍藏,虽未直云兵法,却概述天地大道,万物演化,无穷之计,可谓通神。”
一展开绢布,盖聂的眼睛立即睁大了一圈儿。他呛了一口冷风,开始停不住地咳嗽。
右侧最先笔直的一行题字——《鬼谷子本经y-in符七术》。
“不会这个也看过了吧?!”司马尚颤声道。作为一个努力想要提携后生的前辈高人,他已经绝望了。这哪里是璞玉,分明是被人随手乱丢的和氏璧啊!
“没……没看过……”盖聂生平第一次主动地说了谎。这部书当年是纵横弟子要全文背诵的他会说么?
司马尚心下稍安,但内心还是久久难以平静;脑袋里又转回了自己一开始的疑问:如此文武兼修之才,何以就是“弃徒”了呢?
盖聂将绢书收好后,又一揖到地,道:“将军,属下少时虽也曾习六韬三略之术,却从未亲身作战,不过区区纸上谈兵之辈。真正的沙场对垒,统军cao练,令行禁止之术,但求将军教我。”
“好,有志气。”司马尚松了口气,微笑道,“吾虽浅薄,却在军中蹉跎多年,且有些经验教训;你在营内但有疑问,只管问我便是。”
盖聂欣然谢过。他与司马尚其实地位悬殊,然而盖聂对这种身份之感素来比较迟钝,司马尚又爱才,两人日后也时在山中约见,谈兵论道,形同师徒。可惜司马副将为李牧之臂,兼任赤豹营校尉,平日着实军务繁忙,不能经常得见。
司马尚倒是有把盖聂提拔为心腹亲兵的意思,可惜盖聂实在固执——主将亲卫都是从精锐军士中挑选的,待遇要比寻常武卒高得多,甚至多有爵位在身;身无寸功而获爵禄,他死都不干。
见葛大断然拒绝,司马尚在心中对他的评价却是又高了一层,于是微笑道,“也罢,你便先在步兵营中好好磨练,他日升为百夫长之时,我有一件要事要你去做。”
“要事?”
“不错。数月之后,若无战事,便是赵军惯例的秋场围猎,届时将有三军各营之间的竞技以为助兴。骑、s_h_è 、御、投、扑、举等,皆可为赛。赤豹营为剑客拔萃之所,必有比剑之斗。当然,他营将士亦可参与。”
“将军的意思是……让我去挑战赤豹营的高手么?”
司马尚神秘一笑,道:“除挑战之外,还有其他用意。到时我在一旁观战,自会明示与你。”
盖聂不甚明白,只能囫囵应下此事;反正比剑对他来说是老本行,吃不了亏。
约莫到了立夏节气,赵国庙堂之上炙手可热的两朝元老上卿郭开,突然亲身前来东垣劳军,随行运来了数百坛邯郸王酒。三军上下自是一番狂欢畅饮。然而盖聂却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品出了一丝丝异样:犒赏三军本应有王命,可是这次郭开把排场铺得很大,简直是以他个人名义前来慰问镇边将士的;此人在朝中之滔天权势,由此可见一隅。司马将军再也没在山林中出现,还托人给盖聂送来一封密信,嘱咐他近日千万勿要孤身一人离开营地,以免行迹引人生疑。
对于这种朝堂争端,心机权谋,盖聂向来是摸不着头脑的,只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可惜他也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还不到当年麦收时令,前线探子突然传来急报:秦国在河西、上郡两地的郡兵,似有动静,恐图我太原、狼孟等重地。李牧唯恐邯郸西北门户有失,便亲率十万飞骑,加上方才cao练精熟没几日的新兵步卒两万,提早去井阱关一带布防了。盖聂也在随同的步兵之列。
梦寐以求的烽烟沙场,便在眼前。
第5章 五
横之章二
新郑的夜晚,远无邯郸、大梁的灯火通明,游人如织。风卷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无人收拾的残枝败叶在地上打着滚,被暖风不知带往何处去了。
自从失去宜阳、野王,拱手让出上党险地,韩都西线几乎变得无险可守,秦国在上党郡的屯兵有如高悬在新郑头顶的一把利刃,随时都可能重重落下,落得个切颈断喉、满目血光。
纵是一掷千金的贵族子弟,在刀斧加身的情形下,还有谁有心情闻弦歌、赏乐舞、寻花柳、醉娼家?但凡采邑远离新郑的元老贵族,大多都龟缩在自己的封地上,连朝会也常常称病不来。那些交游列国的豪商巨贾们心中也是透亮,早就知道危城不可居的道理,又有谁会枯守着这座朝夕不保的国都、等到秦军的铁骑踏破城垣,掠尽财物,落得个人财两空呢?许多客商早已变卖了在新郑的产业,寻找更安定、稳妥的生财之处去了。留守的那些也不过在观望,一旦情势生变,立即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韩国,明哲保身。
但是,总有一些人,是想避也避不了,想逃也逃不掉的。
时辰已晚,丞相韩熙却还没有半分睡意。他呆坐在相府书房之内,坐榻上摆着一卷摊开的《春秋》。
其实这位韩国举足轻重的肱骨重臣根本没在看书;他的目光早就涣散了,白日种种所见,有如水中掠影一般零散破碎地从眼前晃过:时而是朝会上坐立不安的韩王,时而是秦国使节冷酷不屑的眼神,时而是朝中卿士大夫无一计可以安国,却仍旧争吵不休的样子,时而是大司寇韩于安府上的白幡孝旗,袅袅青烟……
市井传闻,杀死韩上卿的那个刺客,身长八尺,鹤发童颜,有神仙之相。而朝臣之中的小道消息更是窃窃传说此人正是卫氏遗孤,先前幸遇高人相救免于遭难,三年之后归国复仇来了。
白发,白发……韩熙不由得就想到两百多年前那个一夜昭关白发的狂人子胥,此人为报父兄之仇,不惜投吴伐楚,将郢都一夜之间化为废墟,杀人如麻,开棺戮尸——如果卫氏的小鬼也是这么个疯子怎么办?
一阵穿堂风经过,将案上烛火扫得明明灭灭;丞相大人更是一阵不明来由的心惊r_ou_跳。
突然府内僮仆来报:“申徒张大人求见。”
韩熙微微露出喜色,起身披衣,让僮仆搀扶着往正堂走去。
申徒张良,论资历、论辈分,都不过是韩国朝堂上的新兴小辈,却得群臣之首的相国大人视若子侄、另眼相待,靠的绝不仅仅是他三代相韩的家世,或是其亡父张平与韩熙的私交,而是此子自身的异于常人之处。时人皆知张家稚子三岁识字,五岁诵诗,七岁学琴棋,九岁知天下;听说其父在世时偶问之以国事,此子亦能有独一无二的奇妙见解,言既出而惊四座。韩熙虽贵为相国,对于迷雾重重的韩国朝堂之争也常有束手无策的时候;然而只要与这个十来岁的小鬼谈笑片刻,听他几句快刀斩麻、又入情入理的剖析,仿佛再复杂、再难办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孔子曰:不耻下问。他堂堂相国请教这么个小娃娃,也没什么大不了。
申徒张大人已经在正堂等候了片刻;见到韩熙亲身来请,赶紧行礼道:“良不知相国大人已经就寝,恕罪恕罪。”这孩子只有五尺来高,眉目清秀如画,像个女孩儿,礼数倒是十分周全,处处体现出世家子弟的派头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