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笑道:“此刻还早,老夫只是为图舒适散了衣冠而已,并非就寝。”一面拖着小鬼的手示意他坐下,“不知良子晚间到访,所为何事啊?”
“无他,听说相国大人偶染小疾,特奉上先父过去多年服食的健体良方,望相国大人用之早愈。”
“劳你费心了。”韩熙挥手令侍童收下方子,然后屏退左右,凑近张良低声道:“这几日老夫总是心神不宁。你不来找老夫,老夫倒要去找你了。”
“不知相国大人何事萦怀?”
“就是那个,司寇韩大人——”
“大,大人。”就在这时,韩熙府上的应门小童居然不管不顾地又闯了进来,停在堂下,脸色显得很奇怪,“还,还有一位客人。”
“什么客人?”韩熙很是恼怒,“不是叫你们都下去了么?!告诉他,老夫已经睡了,不见客。”
“那,那位客人说,不能不见。”小童居然敢粘着不走,韩熙决定明日一定好好抽他一顿。
“混账!什么人敢说这种话?”
“我。”
一个黑衣白发的身影,从堂前的树影中缓步走出,像幽魂一般轻飘飘地入了厅内。
老丞相喉头一动,叫都叫不出来。现在他知道小童的表情为何如此奇怪了——那分明是被吓到魂不附体的脸色。
他不知道此刻他自己脸上的神情,根本是一模一样。
“你,你你是——”
“小侄卫庄,见过相伯父。”那个杀人如屠狗一般的狂徒居然很是恭敬地行礼,却丝毫没有减轻韩熙内心的恐惧。“经年不见,特奉上一份薄礼聊表心意,望伯父万勿推辞。”说着,他把一个十分精致的木匣双手奉上,似乎在等人来接。
韩熙抖得连手都伸不出来。他嘶哑着嗓子吼道:“来,来人——”
“相伯父这是何苦。”卫庄嘴角微勾,把礼物盒子平平向前抛出——匣子像有一股无形的气劲托着一般,稳稳落在地上——腾出手来一把抓住韩熙左臂。“我们自家人说话,被下人听见,反为不雅。”
“你……你你你是来杀老夫的?”
卫庄居然笑得更加开心,“伯父哪里的话。相国大人又非韩于安同党。小侄若是对伯父有半分敌意,恐怕一刻之前,伯父的头颅便在五尺之外了。”
韩熙白眼一翻——刚要昏倒,被卫庄手上微微施力,马上又精神了。此刻他深深嫉妒着那些动不动就能吐血晕倒的老弱病残。
他没想到,十三岁的张家小鬼竟然如此初生牛犊不怕虎,挡在他的身前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叱道:“卫庄!你一介罪臣之后,竟敢对丞相大人如此无礼!!!”
卫庄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转到了张良身上,对视良久,久到韩熙都开始考虑墓地风水了——他抓着韩熙一臂的手才渐渐松开——然后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庄出此下策,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当年卫氏惨案,实乃冤情,望丞相大人明鉴。”
韩熙虽然被放了一只手,心里还是没能放松多少。他知道,眼前这人当真要取他x_ing命,只在抬手之间。
“老,老夫……”
“小侄这次回来,不仅要复仇,更是要洗冤。”卫庄方才嘲讽十足的脸居然一瞬间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悲戚表情,“先王被j-ian佞蒙蔽,残害我卫家满门忠良,庄虽侥幸得活,然而不能将这段冤情大白于韩,有何面目见先父于九泉之下?侄儿但求伯父怜悯,助小侄一臂之力。”
“你……要我如何助你?”
“小侄要见当今韩王!愿在王座之下,亲身辩白这段是非曲折,虽九死而不悔矣!”
“这、这……”韩熙在心中狂叫道这可如何使得!我若是将你引荐给大王,倘若你在殿上突然暴起行刺,我岂不成了刺客同党,要灭三族的!!
“相伯父可是信不过侄儿?”卫庄还是那副悲悲切切的模样,“侄儿不恨先王,不恨韩氏,唯恨小人构陷尔!今贼人已灭,庄但求辩白于我王,岂敢作他想。”
“这,这个……”韩熙勉强吭哧吭哧地应道,“却是有些难处。即使老夫去说,大王也未必答应见你……”
“唯望伯父替侄儿在君上面前剖白,卫庄烈烈忠韩之心,可昭日月。”说话人又换上了一副热血青年的面孔;其变脸速度之快,拿捏之准,令人瞠目结舌。“何况若能侥幸相见,殿上俱是披甲执锐的虎贲之士,庄但有异心,必血溅五步耳!”
“……”
“侄儿只盼伯父将话传到。至于是否得见君上,可赖天意。但请相国大人考虑。”卫庄又是深深一礼,然后转了个身,走了。
居然就这么走了。
过了好久好久,韩熙才渐渐回过神来,抚着心口道:“他……他真的走了?”
“走了。”
“他这么做……到底是何意?”
“无非令丞相大人为其引见而已。”
“如果老夫就是不受他胁迫,”韩熙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底气渐渐足了起来,“从今日开始宿在宫中,令虎贲之士随行左右,他又当如何?”
“此人即使武功超群,一时间也未必害得了大人x_ing命。何况如他所说,如果他真的有意,我二人x_ing命早就不保了。”张良口气沉重地说,“只不过,我怕其人的用意,不仅于此。”
“何意?”
“韩于安素与大人政见不合,他的党羽又遍布新郑,太仆刘骥、司空钟思,都是他的人;夜间巡城的王城守军中恐怕也混入了不少他的眼线。卫世子方才从正门出去,似乎并未刻意掩藏行迹,倘若令韩于安的党羽看见,他们怕是会在朝会上含血喷人,竞指杀害大司寇的刺客乃是丞相所聘。那时候众口一辞,丞相大人的嫌疑,便很难洗清了。”
韩熙顿时不寒而栗。“……那该要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有暂且遂了卫世子的心愿,抢先一步在君上面前扳倒韩于安一党。听说君上早年在做太子的时候,与卫世子交谊甚笃;此番他贸然提出面君,想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然而卫庄其人,太过危险;万一他有不臣之心,危及君上,老夫岂非百身莫赎——”
年轻的申徒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附耳过来道,“素闻丞相大人于殿门将军邓犰有提携之恩,不如秘请他相商,将卫世子打扮成侍卫模样混入宫中,令其相机向大王剖白,并指派相府门客暗中监视;一见他行止有异,便令其他侍卫将其诛杀当场;那时候死无对证,谁会知道此人是您向陛下引见的呢?”
韩熙沉吟良久,拿捏不定;毕竟,这一步棋走得太险,牵涉太多,像一场豪赌。“老夫可以请邓犰前来商议;怕只怕卫子也如聂、专之流,为了行刺,根本不惜x_ing命……”
申徒摇头微笑道:“依良看来,卫世子恐怕并非如此蛮横无谋之辈。”
他的语气和笑脸给了老丞相一种奇异的信心。至少在以往,这个稚龄少年的判断,从未出错过。此刻韩熙心中已经倾斜了七八分,其他只等与自己的亲信门客们商议过方能定下。
他抚着胸口长出了几口气,忽而注意到卫庄带来的那个木匣还静静地停在地上。
“不知里面是何物?”他突然好奇起来,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打开之后,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一套妇人佩戴的首饰,有黄金打造的笄钗、耳环、手镯、颈饰,镶嵌着光芒璀璨的玳瑁、珍珠和翠鸟的羽毛。
首饰之下压一层写着小字的绢布:“若丞相主意已定,可将此物献于王姬——侄庄顿首。”
所谓王姬,其实是指举国皆知的韩王最宠爱的美人郑姬。
韩熙愕然。他万没想到卫家小鬼不但算准了离开之后自己会改变主意,甚至连下一步该走的后门都给他安排好了。一旁的张良用袖子掩口嘻嘻偷笑了一声,看到丞相抬起头来,马上挪开袖子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既如此,丞相大可宽心;卫世子欲见我王,委实不是为了行刺去的。”
又寒暄了半刻,张良向丞相韩熙请辞,独自离开了相府。他拒绝了仆役随行,只身点着一盏烛火,似乎全然不在乎新郑夜间的y-in冷寂静,以及蛰伏在黑暗中的不知名的危险。
行了大约数百步,一个高大的黑影猛然挡住去路。年轻的申徒虽然停下了,却不见分毫讶异吃惊之色。
黑影嗤地一笑,行礼道:“多谢良子替我在丞相大人面前美言。只是不知大人最后的决意如何?”
张良手里的火烛照亮了来人的一头银发,和眸光闪动的淡灰色眼珠——此人竟是早先离去的卫庄!
“小弟不过依计行事,卫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张良亦笑道。
韩熙也算是在韩国庙堂立足数十年的谋算老臣,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最信赖的子侄辈,与最近才把国都闹得个天翻地覆的危险刺客,早就勾结成一伙了。
说起卫庄和张良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三五年前。那个时候卫庄正在新郑做他的公子哥儿,平时的主业便是飞鹰走狗,仗势凌人,为城中一霸。新郑名门望族的子弟大半被他收作了跟班,剩下的极少数则被欺负得整日不敢出门。而且卫庄欺人,不仅是从r_ou_体上打压,还附赠精神上的摧残;他仗着自己家族手握无数官宦贵族的隐私情报,骂人专拣对手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下刀,令人苦不堪言——比如某某人的祖父那方面有那么点问题啊,某人的生母曾经是市娼啊,某人的老爹是靠向王室献ch-un药才得的爵位啊……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