驽马不好在山路上走,被一行人随手放生在山脚下,不知道被哪个运气好的人捡了去。四人穿着草鞋抓着藤蔓上山下山,一场细雨过后,山间道路又湿又滑,比起从未离开过白陆的小猎户蒋波,反而是自小在苍龙山里长大的乌伦对此适应良好。
让乐道来形容,这小子如今就像一只好不容易回归山林的野猴子。
猴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乌伦没有因为太过得意忘形,一脚踩空,从小陡坡上滑落进某个地洞里,还得劳烦蒋波把他拉出来的话。
于是野猴变成了泥猴,惨遭围观的乌伦默然对着两个大人要笑不笑的神情,考虑他要不还是转身钻回那个地洞里算了。
“真像啊你说,”乐道乐不可支地道,“这是外甥肖舅么?”
这话说出来,在场人都是一愣,倒不是这话似乎有什么隐藏的含义,而是这一刻站在乐道身边的,就只有赫连郁。乌伦耍的猴戏卓有成效,竟然打破了他舅舅舅妈之间连日的别扭微妙。
连乐道自己也有些诧异自己脱口而出的话。
赫连郁递了个眼神给两个小家伙,让他们走远些,于是两个小家伙干净利落地滚远了。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间,大巫才将鬓发别在耳后,故作平静道:“当时我也是那么狼狈么?”
嘴角还带着不久前的一点笑意,面色不似往日阴沉的乐道回头看他。
两人对视的眼神是充满试探,他们在试探对方此刻对和好的接受意愿如何。
嗯,好像乐道已经对他欺瞒冷静下来了,大巫想。
那天做得太尽兴,不过赫连好像并不记得一开始他自己叫骂的那些话了,决定今晚乃至以后能不能吃好的关键就看现在,皇帝则是如此想。
思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两人各自别开眼神。
“当时你可比你外甥狼狈多了啊,王子殿下。”乐道用放松的语气调侃道,“说起来,你我之初见,好像也是在这样这种山丘沟沟里?”
“就在附近吧。”赫连郁抬眼,眺望苍茫群山。
两人的心神一时间放飞在了料峭春风里。
他们两人的初遇,是二十八年前,光武二十五年的初秋,在这千千万万不知哪一座的群山之中。
赶鸭子上架,挂了一身琳琅珠宝绫罗绸缎,抹上铅粉胭脂的赫连郁扮做自己妹妹,在号角呜呜中被送离云屏。他战战栗栗乘上仿佛宫殿般大小的马车,带着数千人护送的队伍、上供的珠宝、青陆高大的马匹、香料、美人,跟着被称作王大人的太监,千里迢迢过了左川关,自云谷国穿行,来到了云古国和天京城所辖的中原接壤的沄水发源之地。
此地亦是崇山峻岭,而崇山峻岭则有土特产——成群结队的山匪。
此地的山匪还是胆大包天的山匪,他们居然敢打劫这青陆出使的队伍,最让人眼球脱眶而出的是,这些山匪竟然还打劫成功了。
青陆的队伍全军覆没,“赫连那仁公主”尸首被烧得焦黑,分不清面目。
一日后重帝闻讯,大为震怒,他下令彻查时,从队伍中逃跑的赫连郁怀中抱着和同样作为贡品送去天京城的羔羊,满身血污泥渍,缩在某处山沟被草木遮掩的地洞里。
他红肿着眼睛,隐约猜得出,“自己”已经死了。
远在天京城的贵人们当然不会知道山匪打劫当夜到底是个什么情景,但是年幼的赫连郁看得分明,那些匪徒尚未打到马车前来,随队护送的青陆勇士们已经一刀放倒骑在马上的王大人,然后举刀冲进马车,一个尖叫的侍女撞上去,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如何让重帝不会发现他并非那仁呢?
最好自然是他永远到不了重帝面前。
赫连郁逃了,黑夜里不慎滚落山沟,骨折爬不出去地洞,他望着透过草木缝隙闪烁的火光和传入耳中的呼喊,在潮湿和蛇虫悉悉索索声里,流着泪和一直陪着他待在车上的羊羔共度两天一夜。
第二日,搜寻的人散去,怀疑自己真的会死在这角落里的赫连郁晕晕沉沉,等来了他一生里最重要的一个缘分。
二十八年后,大安皇帝折下一朵小黄花,叼在嘴里。
“朕当时怎么知道自己的陷阱不止抓了一只羊羔,还连带了一个大活人。”
“原来我是羊羔附送的吗?”赫连郁嘴角抽搐。
这样说的大巫并不知晓他此刻注视乐道的眼神温柔至极。
乐道想,没错,就是这样的眼神。
九岁的皇帝用刀鞘拨开掩盖在陷阱上枯草,看到里面两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羔,其中一只虽然狼狈惊慌,眼底却还是柔软一片,格外无害。
当然,现在乐道回想,只能感慨赫连郁年幼时的样貌,真是尤其容易勾起人恻隐之心。当时赫连郁十分成功的欺骗了他,让本来也要作为质子前往天京城的他一路护送。待到了目的地,他被自己看上的小姑娘其实是个男的这样的消息糊了满脸,两人尴尬又沉默地断了联系。
后来,他虽然会关注那位郁殿下的消息,真正产生交集,却还是三年后。
“真好吃啊。”乐道说,后面半截话他没说出来,陷阱里抓住的两只羊羔都很好吃。
赫连郁并不知道乐道想的什么,不过他随着乐道的话,也想起当初两人在山里,将那只原本要作为贡品,和赫连郁一起送到天京城的小羊羔烤了吃的事情。那是专门豢养,只供给可汗的肉羊,吃着野葱长大,无需调料,烤熟后自带香气。
有点饿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