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时候,是无光无风的黑暗,被按住喉头的强制吞咽,苦涩的药剂和没有味道的流质,灵魂仿佛被困在没有生命的木偶中,无法反抗的愤怒。以及像是被冻入寒冰的夜里,靠近的温暖躯体,从唇齿间传入胸腔的热度。
好几次他努力想睁开眼看清究竟是谁如此无礼冒犯,却被蒙住双眼,捏拿住手腕不得挣脱。那个人很小心,从未发出过声音,衣着上也没有其他会隐含线索的味道。只是肢体的触碰亦会留下信息,从骨节和力道来看,那是一位强壮的男性,经受过训练的战士,手掌没有粗糙的茧,或许是精心打理的结果,又或许是为了隐藏身份而遮掩。
“您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我会在下次例诊时给您带过来。”收拾完后,爵士问道。
“感谢您的好意,爵士,如果方便的话,请帮我带几套常服。”凡尔赛送来的物品完全是王后的作风,衣柜里满满的礼服和珠宝,甚至不是他穿过的款式。
为王室服务多年的弗朗索瓦爵士一点也不拘于礼节,面对雅柏菲卡的窘迫带上了几分打趣,“陛下会很遗憾她不能亲自看到她的设计穿在您身上的效果。”
“请向王后陛下转达我的谢意,另外,是否能替我向陛下提出一点建议?”雅柏菲卡苦笑的扯了扯自己外套上的绸带,“我毫不怀疑陛下的设计一如既往地引领着凡尔赛的潮流,浪漫而且典雅,只是不太适合我当前的场合。”层层累叠的繁复花边袖口和宝石与缎面的玫瑰花装饰也令他全身不自在。
看来最近凡尔赛的宴会和赌局减少了,应该是内克尔劝说的功劳,所以王后陛下才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来。来自奥地利的公主在设计上颇有天赋,大多时间她将这份天赋放在女装与室内装修上,但总有那么几天,雅柏菲卡会成为她最称心的男装展示架。
除此之外,也是一种代表同盟的态度。来自奥地利的王后陛下,宁可在小特里亚农宫牧羊,也不愿向其他女爵们示好,却在雅柏�c-h-a��回来的两年内,给予帮助让他能在凡尔赛站稳脚跟。
或许在更早之前,在他去往普罗旺斯前,他们就发现了彼此在某种层面上,其实是一种类型的人,反抗着凡尔赛的规则,渴望自由。
“我会转达您的建议,先告辞了。”警卫在这时带着午餐与热水进来,爵士也便不再多言,背上医疗箱起身离开。
“再次致以我的谢意,再见,爵士。”
负责递送饮食的警卫一直是同一人,外套上的纹章,是副官的标志。巴士底狱的守军并不充足,雅柏�c-h-a��能确认这点,他的牢房门口没有守卫,而塔楼的巡逻一队四人,三十分钟才巡过一班。
找到规律后,能做很多事情。
“谢谢。”年轻的副官将托盘放在桌上时,雅柏菲卡如同之前每一次向他道谢,只是这次他又加上了一句:“非常抱歉,请问能劳烦您帮我送一瓶墨水过来吗?”
原有的那瓶打翻后,就一直没有再替换过,羽毛笔修修笔尖还能用,但墨水实在没有适合的替代品。
“当然,您可以直接吩咐。”
年轻人有些手足无措,耳根泛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是知晓什么不得体的秘密时才会有的举动。在凡尔赛,察言观�c-h-a��同呼吸一般是不可或缺的技能。
雅柏�c-h-a��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那么,请帮我转达谢意给之前的那位医生,感谢他挽救了我的生命。”
“监狱的外科医生吗?他糟透了,只能给米诺斯大人当个助手。”守卫回答得极快,也极为忠实的替他的长官美言求情。
“请您原谅米诺斯大人先前的不敬,在您病倒之后,他一直守在您身边,无论日夜。”
在办公室等待下班的米诺斯,突然感到一股寒流从脊椎尾端涌上背部,情不自禁地一哆嗦,连打两个喷嚏。
难道被传染了?
他有几分怀疑,但病气的潜伏期也太久了。
第7章 红(7)
07.
巴士底狱东塔。
“典狱长大人。”见米诺斯进来,伯爵合上了手中的书,放于一旁,皮质的封面上没有书名,并不是监狱图书馆提供的读物。他穿着正式会客的三件套,长发束于脑后,黑色的礼服剪裁简洁,但袖口和两襟处金银丝的鸢尾花刺绣依然昭示着凡尔赛奢华作风。
囚室内增添了一些陈设,伯爵身边矮几上的茶具和角落床铺上厚实柔软的垫褥,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桃花心木大衣柜和藤编的躺椅,壁炉的火焰熊熊燃烧,时不时木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驱散了房间内的寒意。
那份认罪书递交凡尔赛已经一月有余,如同沉入塞纳河底一般没有任何反馈。反而是国王知晓伯爵病倒之后特意下了手谕,要求巴士底狱给予对方爵位应有的待遇,并派遣了皇室的医生,连伯爵的用品都送来几车。
这位伯爵或许一开始就知道,无论他担下多少罪责,都不致死。
所以这般有恃无恐。
“殿下。”纵使心中有再多不满,此刻米诺斯也只能老老实实致以礼节的问候。
每周的囚室巡视是米诺斯一直想废除的工作惯例之一,往常这个时候伯爵应该在午休,医生配置的药剂添加了缬草,有镇定和助眠的效力。他特意挑选的时间,依然遇上了意外。
“请坐。”伯爵掂起矮几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热气的白雾缭绕于他指间,衬得白皙的手指如玉琢般带着温润的光泽。他脸上的病容还未完全消退,毫无血色的苍白,失温所带来的后遗症恐怕还会伴随他很长一段时日,甚至终身。
“来谈谈修正法案吧。”
“抱歉——”我没有兴趣。
话未说完,伯爵眉梢一挑,“你有多大把握,那时我不会供出你?”那双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却让米诺斯寒意骤生。
他怎么知道?!
“马——“第一个音节猛地被咬住,米诺斯瞪向对方,不禁气结,因为明显的圈套,和自己短暂的冲动蒙昧。
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绝不会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他。
伯爵并不确定,而现在他确定了。
王室不会动一位伯爵,但对于他这种小角色,不过是一纸诏令的事情。
不要小看法兰西的玫瑰。马克西米连在转达消息时特意提过一句,能在凡尔赛生长的,并不是表面那般柔软。
这哪是法兰西的玫瑰,分明是凡尔赛的仙人掌,碰一下就要被扎一身刺的凶残。
既然身份明了,米诺斯也不再戴着面具,不卑不亢地伸出手。
“米诺斯。”
“雅柏菲卡。”伯爵抬手与他交握,正式的交换称呼。他的手温软有力,微微一握便抽回手,似乎不喜欢与他人太多接触。
两人在矮几旁坐下,时间并不宽裕,雅柏�c-h-a��便开门见山道:“在税法改革上,所列举的条例基本都能通过。”
这个没必要再谈,路易曾两次试图让特权阶级同样交税,均以失败告终,三级议会的召开,意味着税法改革有了同盟,占票数的绝对优势。
“我看到了你关于立宪的提议。”那张手稿的最后,写到了需要有一部法律,高于现有的王室法和宗教法。
“我以为王室的观点是‘不应有其他人凌驾于君主之上’?”,米诺斯反问道,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
“查理应该早出生两百年,他会和让博丹相见恨晚。”雅柏�c-h-a��拿起茶杯,并不是口渴,而是为了汲取热度,就个人而言,他并不喜欢这位典狱长大人,甚至颇感冒犯,但从政治角度来说,他需要他,王国局势面前,个人喜好不值一提。
王权绝对论已经不再适合现在的法兰西。
不能否认,大多第三阶级的人都与米诺斯一般,对王权偏见颇深。不赞同查理的政见,却蛰伏在他势力之中,接替巴士底狱这个在贵族们眼中完全没有价值的养老活计,结合对方的身份,答案并不难猜。
巴黎的军火库设置在巴士底狱中。
三级会议将在五月召开,如果不能解决矛盾,就会演变成流血冲突。
“法兰西需要一部法典,彰显自由,平等,人权。法律不在我的专业范畴内,有其他我没有想到的部分,请你们补全。”
新与旧的交替,稍有不慎,就是动荡与战争。
“在三级会议召开之前,要有主体的框架。”
“我会尽我所能推动它的实现。”
要求,期限,交换条件。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并转达给其他人。”米诺斯站起身,“我该走了,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米诺斯刚转身,雅柏菲卡的声音又追上来。
“另外,请不要在我的药剂里加缬草了,睡得太久让人头晕。”
第8章 红(8)
08
过了一周,米诺斯才带着消息姗姗来迟。
“没那么快有结果,最近他们都自顾不暇,忙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