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囚室前的走道,突然传来一阵振翅声,鸟类扇动羽翼的声音,由近及远。
两道牢门之后,躺椅被移到了唯一的窗边,雅柏菲卡靠坐在内,手里拿着小半块午餐剩下的面包,撕碎后喂给那些从铁栏钻入囚室的鸟类。
整个巴黎几乎都笼罩在饥饿中,鸟类也同样找不到食物,因此也不惧人,有几只胆大的麻雀在他手指间跳跃着抢食,直至米诺斯和医生开门进入,那些鸟类才呼啦啦的散开,争先恐后地钻出窗口,余下一两只还不肯走,在窗台上探头探脑。
“弗朗索瓦爵士,典狱长大人。”他站起身,将剩余的面包放在窗台上,立即就有几只鸟冲下来,哄抢一空。
“殿下。”
天气已经开始转热,室内又燃着壁炉,雅柏菲卡并没有穿着外套,衬衫加上修身的马甲,更显得腰细腿长,阳光落在他身上,依旧是令人目眩的美景。
例行的问诊和检查,米诺斯颇有自知之明地站在一旁没吱声。
“爵士,往返于凡尔赛和巴黎之间令人疲惫,之后不用劳烦您奔波了。”结束后,在医生告退前,雅柏菲卡突然说道。
阶级的敌视的存在,会驱使愤怒的民众会攻击一切他们认为是错误的东西。
“是,殿下。也请您爱惜身体。”
医生离开后,囚室只剩下两人。
“满意了?”雅柏�c-h-a��甚至没有将目光转向他,而是自顾自地扣着因为刚才的诊断而解开的袖扣。
“谢谢配合。”米诺斯说完,退出囚室走下塔楼。看来他把这位伯爵惹得不轻,连基本的礼仪都不愿给予了。
凡尔赛的马车驶离巴士底狱城墙的范围,护城河上的吊桥重新升起,巴士底狱的城门轰然关闭,还原成坚不可破的堡垒。
“传令下去,看到巴士底狱范围内出现中型及以上的鸟类,一律射杀。”米诺斯眯起眼,背光面的高塔只有一个模糊的界限。
“特别是,鸽子。”
第10章 红(10)
10.
只是再严谨的防范也敌不过意外。
6月的4日,正午刚过,一驾笼着黑纱的带厢马车驶进巴士底狱,带来王室葬礼的信息。国王陛下的长子,法兰西的王储,于清晨去世。
还未成年的王室,葬礼只会有家人的参与,在巴士底狱的普洛因伯爵获得了短暂返回凡尔赛的自由。
葬礼定在第二天上午,整晚宫殿内都像是战备般匆忙,从普罗旺斯带来的侍官和卫兵均被替换,陌生的脸孔在雅柏�c-h-a��周围来去匆匆,带着好奇的打量,和畏惧的疏远,不敢交谈。裁缝是最先过来的,赶制第二天的礼服需要最新的尺寸数据,侍官们服侍沐浴更衣,女官负责用不同的精油保养皮肤和头发,因为被软禁的身份,晚餐倒是安静没人打扰,似乎是防止他出逃,房间内的佩剑和火枪都被收去。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负责家具管理的侍官们会每天打理,只是离开几个月,金碧辉煌的房间便恍若隔世一般,烛台亮得晃眼,窗外喷泉的水声也显得嘈杂不堪。
雅柏�c-h-a��吹熄烛台,拉上窗帘,坐在黑暗中。几分钟后,一抹黑影打开门闪进来。
“嘿,雅柏。”
“史昂。”雅柏菲卡将手中的徽章递出去。
“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卫队长。”
5日晨,圣德尼皇家大教堂。
大厅之中只有寥寥几人,除去王室一家,也只有主教和两名协助的牧师在场。他们这代人丁不太兴旺,雅柏菲卡至今单身,查理倒是有两个儿子,还不到五岁,一左一右地跟在他们的母亲身边,王储病逝,路易也只剩下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快成年,而小儿子才四岁,法兰西的下一任王储,被忽略的孩子,见雅柏�c-h-a��看向他,便哒哒哒跑过来,伸手求抱。
按照礼仪流程,主教的祷告词要持续75到90分钟,对于小王子的年龄来说,确实是场煎熬。雅柏菲卡弯腰将他捞起,还不到步枪高度的男孩,也比步枪重不了多少。负责照顾弟弟的长公主回头向他歉意的笑笑,雅柏菲卡轻微地摇摇头示意他并不介意。
那具小小的白棺盖入教堂的石碑之下时,王后陛下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嘶吼出声,抛却礼仪和风范,同一个普通的母亲那般。
雅柏�c-h-a��对死去的王储并没有太深的印象,记不清那个常年都在病榻上男孩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似乎同路易一般有着一头浅金色的头发。王室的男孩五岁就会离开母亲身边,独自面对各种礼仪和课业,学着如何统治,如何战斗,如何维护荣誉。他不太能理解死亡的悲痛,只是觉得压抑,却无法分辨这种压抑来源于本身,还是对侄子的怜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些学会中缺失了什么。他应该趁这个机会劝说路易,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回到巴士底狱的普洛因伯爵没有换下那身葬礼的礼服,沉重的黑色,在火光的阴影中,面孔像幽灵一般惨白。之前的信息封锁算是白做了,米诺斯不确定他是否将一些信息透露给王室。
“修改那份草稿。”他看起来异常疲惫,却语气强硬,“停止和教会合作。”
“这是命令?”米诺斯问。
“是请求。”雅柏�c-h-a��说。在这个时候给路易压力,只会适得其反,悲痛和愤怒一样会让人失去理智。
“来不及了,已经开始了。”
6月17日,第三级议会要求政治平等,改名为国民议会;两天后教士等级加入第三阶级阵营;23日,国王否认国民议会的合法地位,几天后又改变了想法,劝说贵族阶级加入议会;7月9日,国民议会易更为国民制宪议会,这时凡尔赛才看清事态已经超出控制,11日国王解除了站在第三阶级一方的内克尔的职务,并调动军队停留于凡尔赛和巴黎外围。
7月12日中午,消息传入巴黎,游行和冲突开始零碎的爆发,同时,米诺斯一前一后地收到了两份截然相反的命令。
一份来源于国王,命令巴士底狱释放普洛因伯爵,并将人护送至凡尔赛;而另一份,则是阿图瓦伯爵的密令,要求立即处死那位身份高贵的囚徒。
米诺斯翻看完,将国王的赦令扔进壁炉。
“米诺斯大人!”副官失礼的叫出声。
“你没有见过这份文件,从明天开始休假,我会挑一些人留下来。”米诺斯对他的副官说着,拿起烧火棍挑起赦令的一角让它燃烧得更为充分,让后将剩余物碾成碎渣,搅散在灰烬里。
副官路尼并不是出身贵族,只是巴黎郊区一个木匠的儿子,木匠头脑灵活赚了些钱,给自己捐了个男爵的身份,才让几个识字的子女在巴黎谋到一份体面的生计。巴士底狱的守卫们大多如此,真正的贵族子女不屑于这份薪水微薄又没什么升迁前途的工作,只有平民们才如获至宝地穿上这身黑色的制服。
国王在这个时候需要伯爵,联系到之前对方礼服上鸢尾花的图样,普洛因伯爵真实的身份呼之欲出。
人终有一死,没必要拉上这些年轻人一起送命。
7月13日晚。
塔楼的窗口处能看到下面的骚乱,蛛网般的街道中的火光与黑烟,将半个巴黎笼罩,即使是隔着数百尺之远,也有零碎的尖叫和怒吼穿透夜幕而来。
囚室的门打开了,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太过熟悉,不用回头雅柏菲卡也知道是谁。
“那些燃烧的地方,也是你们的敌人吗?”雅柏菲卡问。
在巴黎居住的,大多都是没有爵位的普通人。
米诺斯没有回答。
被人民所喜爱的法兰西玫瑰,蛊惑人心的毒玫瑰。一旦离开这座牢笼,就会成为民主最大的敌人,毫无疑问。
下方街头的人流渐渐都向着巴士底狱广场移动,黑色的细流汇集成片,隔着城墙外的深壑,嘈杂的人声平静下去,凝聚成一个震耳欲聋的口号。
“攻占巴士底狱!为自由!”米诺斯知道他们要什么,内克尔将普洛因伯爵被秘密逮捕的事情抖露给那些不知情的市民们,让他们相信他同样遭受了不公平的迫害。
现在必须做出决断。
“国王的手谕。”米诺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喧闹的夜晚也如此清晰,“你将永远留在巴士底狱。”
他以为雅柏菲卡会反抗,或者他心里有一部分希望他反抗,虽然没有见过,也曾听闻他身手不错。
而对方只是拿起桌上的怀表,看过时间后放入外套口袋。
“请带路。”
从容得像是去参加一场普通的晚宴。
刑场选在楼下内院,一队持枪的守卫已经等候在那里,充当行刑队的角色。有守卫上来捆住雅柏�c-h-a��的双腕,但他们拿出蒙眼的布条时,伯爵拒绝了。
“不用。”
“上膛。”米诺斯抬起手。
处死法兰西玫瑰,他也难逃一死。或者死于暴乱,或者被缓过气的王室清算。
特权们习惯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供上替罪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