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却想,九重深宫里一个宠物,身份低下上不得台面,哪能是带出来见人的。萧辰兴之所起宠了他,到这种时候,不还是要顾帝王颜面么。帝王心哪,苏相宜哂笑了声。剥葡萄弄了满手汁液,她皱了皱眉,把那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扔了。
开阔的地方设了数个帐篷,最高的那顶帐篷四周站了八个侍卫,围得严严实实。此时,帐门前的两个正拦住了一个穿绿色宫装的宫女。
“奴婢是奉了皇上之命,来送酥酪的,”那宫女声音细细的,直直地迎着侍卫的审视。
侍卫上下来回打量了足足三圈,才收了长枪:“进去吧。”
帐篷里铺着厚重精美的鹿皮毯,那宫女盯着坐在矮榻上的人露出惊喜万分的表情。她三两步过去,几乎扑在他身上:“湛哥哥……”
萧湛往后仰了仰,看清眼前人时,手里的书卷一下子坠了地:“雪花……”
雪花挽着他的胳膊,嘻嘻地坐下来:“我前几天就去宫里找你了,但是没找着,就跟过来啦。我刚才挨着试了好几个帐篷呢,一直试到这里……”
萧湛一时没说出话来。在那座皇城乃至整个大陈,萧湛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更别说找他。这么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孩子,是怎么样还坚信他还存在并且要找到他呢。
“……小声点,”萧湛攥着雪花细凉的手,嗓音嘶哑。
“又有他们在啊,”雪花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接着道,“我回去找娘了……好奇怪,娘就在家里,可我又觉得她不是我娘……”她眉头揪在一起,垂头丧气,“我还要……找哥哥,但是哥哥是什么样子的也忘了……我明明记得的。”
“会找到的,别担心,总会找到的,”萧湛紧紧地挨着雪花。
这个瘦弱的女孩子仿佛带来了很久以前那段,与现在相比称得上美好的时光,那段时光里的萧湛天真地做着他的尘世梦,满心想着可以跟心里的人离开皇城,去往天涯海角不问世事。那时的他当然也没察觉到,花重锦绣的皇城,早就掩盖着暗自滋生且y-in暗畸形的秘密。
“……嗯,我会接着找的,”雪花郑重其事地点头,又好奇地道,“他们都在外面骑马s_h_è 动物玩,你不去跟他们一起玩吗?你是不是不会s_h_è 箭?”
“会,”萧湛捡起来地上的书本,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语气可以这样平淡,“但我不能去,看见门口的守卫了么,是为了防止我出去的。”
“我带你走啊,”雪花站起来拽他,“他们打不过我的。”
萧湛并没有动,低声道:“没有事。你一会儿得离开这里,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过,也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不然……”
“会掉脑袋的,就吃不到好吃的了,”雪花眯着眼得意地笑起来,她弯腰悄声道,“我现在就走吗?”
萧湛目光上移,落在雪花头发上。他忽然紧张起来,攥紧了手心,声音有些颤抖:“……可以把你的发簪给我么……我……”
雪花想都没想,利落地拔下那一支尖尖的长簪,递给了萧湛。她走出几步,又回身叮嘱道:“我还会来找你的,到时候要把它给我啊,我只有这一个簪子啦……”
绿色的女孩子身影灵巧地闪出了帐门。
簪子硌在萧湛手心里,森凉的感觉从皮肤渗进血r_ou_里,游走回心脏,遍布四肢百骸。萧湛用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从心底呼啸而来的冲动,他重重地往后倒在榻上,手背遮住了眼前的光线,低声道:“……再会。”
第二十七章
一只雄壮的鹿在林中空地左冲右突,每当快要逃窜进树林时,便被邻近的士兵赶回来。两支箭在此时瞄准了这只鹿。
苏宣挽着弓,忽侧头对付青道:“统帅,若是我s_h_è 中了,你不会怪罪我吧?”
付青并不答话,只将原本已成满弧的弓弦又往后拉了几分。
萧辰把弓搭在马背上,只笑吟吟地瞧着。他本也想凑一箭的,无奈底下的人看见皇帝挽弓搭箭,纷纷推让起来,萧辰便不再凑热闹了。
那鹿似乎是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变得更加狂躁,它无处可逃之际,慌不择路地朝着萧辰狂奔过来。相比之下,这边确实是缝隙最大的地方了。
“护驾!”御前侍卫已反应过来纵马斜出,萧辰却一抬手,侍卫猛地拉住缰绳,骏马仰头嘶鸣,前蹄扬起足有一人高。
付青眼神一凛,已指向鹿头的箭离弦而出。那支箭精准无比,不肖片刻便会没入鹿头,将它牢牢钉在地上。
萧辰也已将箭拉上弓弦,同样指向了那只鹿。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但谁也没想到,一个女子突然跑到了萧辰的马前,她在周围众人的惊惧目光中察觉到什么,在转头看见那头比她身量强壮几倍的鹿时,一下子跌倒在地。
那鹿见原本的生路又被阻挡,立时转头奔向来路。但付青那支无法回头的箭已到了那女子的身前。
“救……救命啊……”那女子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嘴唇无声地开合,眼睛瞪得极大。
千钧一发之际,萧辰稍稍偏转角度,空气中一声细微到人耳不可闻的轻响,直s_h_è 过来的箭被横腰拦住,两支箭在空中相撞,轻轻地落了地。
那女子捂着头,半晌没察觉到疼痛,茫然地放下了胳膊。她一转头,那只鹿却是在她对面,身上刀口流着血,已经被众人擒住。
“没事了,”轻柔的声音传来,女子惊魂未定地回头,一下子顿住了。
萧辰已下马,朝她伸出手来,明明是深秋,唇边的笑容却和煦得叫人想起三月裁杨柳的春风:“吓到了么?”
那女子鬼使神差地把手放上去,借着萧辰的力站起来,摇了摇头。
“早知统帅这么当真,末将就不激统帅了,”苏宣纵马缓走几步,停在付青身边,语气无限懊悔,眼睛却盯着那女子轻慢地瞥了下,便转头笑道,“天有不测风云啊,半路杀出位比统帅更英勇的……若是待会儿陛下怪罪起来,末将会主动请罪的。”
付青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苏宣无辜地笑着把弓扬了扬,又指了指地上:“末将岂敢班门弄斧,箭早扔了。”
“苏宣,”付青下马,y-in沉着脸狠狠地瞪了苏宣一眼,“你早晚栽在这张嘴上。”
“有可能,”苏宣也下了马,整了整袍袖,语气却收敛了,“这位舍身救陛下的,是梁太傅的千金。”他在付青意兴阑珊的目光中,慢悠悠道,“梁太傅是苏家的对头。”
萧湛侧倚着矮榻上的靠枕,书卷搁在脸侧。他依稀听到了帐外的说笑闹声,睁开了眼睛。说话听不清楚,但夹杂着朗声大笑,应该是在围着篝火烤猎物。萧广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场景,篝火映在每个人脸上,雅俗不忌的话段子在这样难得放松的氛围里引得众人大笑。
萧湛卡着力气把书卷扔到矮桌上,让它不至于被扔过头掉在地上。他把一旁的锦被拉过来盖到身上,很久后,从衣裳下透出的体温终于在被子下笼了暖意。他就着这点暖意,闭眼又睡过去了。
欢声笑语渐息,西郊围场在刹那间便恢复了寂静,好似空无一人。帐门口的守卫半个哈欠没打出来,又咽了回去,无声地拱手行了礼。
萧辰撩开帐门,烛火被他带进的寒气晃了晃,又恢复了。他过去坐在榻边,萧湛还睡着,侧脸在烛火的光晕下有种暖玉的光泽。
“湛儿?”萧辰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会儿就睡,后半夜还睡么?”
萧湛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半睁着眼转头看萧辰。他还没清醒过来,眼神看起来格外迷蒙,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萧辰。
萧辰心中一动,作势捂住了萧湛的口鼻:“起来,我带你出去。”
萧湛拂掉他的手,坐起身来。他被萧辰拉着手下了床榻,跟着萧辰走到门口,又忽然站住:“我不去了。”
“外面没有人,”萧辰道,“方才进来见你睡了还留着灯……”
萧湛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那盏烛火,极快地把头转回来,撇开眼睛:“我怕黑。”
星河如练横贯长空,茫茫的星子闪耀着,彼此相互辉映,交织成亘古又神秘的图案,分布在广袤的夜空。
萧湛踩着脚下灯笼照亮的一方路,默然无声。
“晚饭又没吃多少,”萧辰捏了下他的手,“我记得那是你爱吃的菜,特意吩咐御厨做的。”
萧湛愣了下,又明白是有人禀报给了萧辰,他心不在焉地道:“我不饿。”
“父皇在世的时候,有一年在这里,遇到了刺客,”萧辰忽指着前方黑漆漆的路,“我们今晚说不定也会遇到。你害怕吗?”
萧湛皱了皱眉,看着萧辰。
“湛儿不害怕,我知道,”萧辰微笑着,他仿佛在说着既定的事实,然而又那么宽容,“如果刺客来了,你一定会抢着挡在我面前……也许你会死,也许我们两个都会死……不管谁死了,湛儿都开心……因为那样就可以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