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能好转吗?”萧辰脸色难看起来,还是问道。
“恕老臣直言,”陶晏拱了拱手,“照目前的状况,能养好身体已是大不易了。若是两天前,老臣还有几分把握,但如今……老臣医术不精,实在无法夸海口。”
“他一定得好起来。朕知道陶爱卿费心思……”萧辰低声道,“朕是有私心。但他现在分不清好坏,难道真要像永安说的那样任人欺凌么。”
陶晏慌忙跪下:“老臣尽力而为!”
此时再喂药容易多了,喝下药约莫一个时辰后,萧湛悠悠醒来了。
“湛儿,”萧辰喜出望外,他放轻了动作抱起萧湛,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轻声道,“灯还亮着,哥哥陪着你。别怕……不会让你一个人。”
萧辰以为他会哭,会说哥哥是坏人,或者是爬到床角躲起来。但统统都没有。他安静得过分,甚至让萧辰感到了一丝恐惧。
萧辰低头去看——萧湛神情呆滞,目光恍惚地落在一处。
“湛儿……”萧辰慌张起来,他去摸萧湛的脸,揉他额头碰出来的伤,最终小心翼翼又希冀地问:“你吃糖吗?”
萧湛恍若未闻,他忽然伸手去揪被子上面绣着的锦绣花纹。萧辰把被子扯到一旁,萧湛目光跟过去又收回来,他低头看到自己衣襟上系着的衣带,又转而把兴趣放在了那里。
萧辰无法忍受地握着萧湛的肩膀,甚至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你不想吃糖了吗?”
“疼……”萧湛终于有了声音,他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伸手推打着萧辰。萧辰放开他,他抽了下鼻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人已经平静下来,又扯着玩自己的衣带。
宫女端来一盘蜜饯,萧辰把它拿到萧湛面前,不死心地道:“你看,要是你不吃,我会吃完的。”
萧湛正在扯床上悬挂的鲛纱帐幔,他乐此不彼地拽着那一小块布料东拉西扯,撕不动便用牙齿咬,终于听到刺啦一声,帐幔被撕扯下来一块。裂帛之声竟然动听得很,萧湛咯咯地笑起来,又爬着去撕另一边的。那一盘蜜饯挡在面前,他想也不想,伸手就把它推开了。
蜜饯撒了一地,萧辰手上一空,那一瞬间竟像是心坠下了万丈悬崖似的。
他想起那日萧湛对他闹脾气,还知道撒娇说哥哥欺负湛儿。现下让他喊一声哥哥,恐怕是不能了。
其实萧湛不想喝药,又能怎么样呢。只是想吃点糖,不想吃苦的,自己都要对他发怒吓唬他。明知道他最恐惧什么,还要故意让他害怕。
“剪刀,”萧辰声音平静地道。
宫人有些疑惑,正要开口问,被萧辰的脸色吓得一下子跪了下去。
“没看他撕不动吗?”
一年只进贡几匹的珍贵鲛纱,被锋利的剪刀轻易地裁开一个撕裂的口子。萧辰把那一边递给萧湛,对他微笑着。
萧湛连看都没看萧辰,他兴奋起来,拽着那口子的两端,用力一拉,华贵的帐幔惨不忍睹地裂开了。
“好听吗?”萧辰仍然笑着。
萧湛不理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撕了一会儿累了,便趴在床上乱成一团的锦被上睡过去。
他睡熟了,萧辰才起身把他抱起来安放在床榻上,拿锦被给他盖上,而后俯身在萧湛额头落下一个亲吻。
一滴s-hi漉漉的液体让萧湛的眼睫颤了颤,他哼唧了一声,翻身朝向了另一个方向。
边关的战报送来时,内监直觉地这战报实在不会挑时候。谁都知道这几日萧辰脾气出奇地差,朝堂上的大臣只要说一句谏言,一定会被三言两语说得羞惭欲死。这几天的早朝都结束得格外早,今日这封战报,又不知挨骂的是谁。
萧辰看完,表情倒无波无澜,声音却冷得冰冻三尺似的:“图兰又犯边境。区区一个小国,屡次三番嚣张挑衅。边关大将不想当了,哪位爱卿愿意,去替了他吧。”
“末将愿往!”
苏宣顶着萧辰的目光,尽量若无其事。但背后付青的眼神简直犹如实质,还是让他后颈的寒毛不住地竖了竖。
艳阳似火,丹凤门口一匹骏马打了个响鼻,原地转着圈。一直靠着城墙的苏宣站直身子,耐心地抚摸它的鬃毛。骏马安静下来,蹭了蹭他的手。
他在朝堂自请愿往边境支援,萧辰没驳回,却只让他一个人去,若一个月后未有成效,便留在边境不必回来了。
苏宣拍了拍马,牵起缰绳。他回身望了一眼,丹凤门内大宫空洞,殿角森严。苏宣扯着嘴角半笑不笑,那是一个无可奈何又惆怅的表情。但他很快收起嘴角,神情严整地翻身上了马。
“为了我们能回来,你可要争点气,”苏宣俯身在马耳朵边道。他坐直了,手一拽缰绳。
“苏宣。”
苏宣手一抖,骏马扬起前蹄长长的一声嘶鸣。苏宣勒住马,调转马头,看见了付青。他心跳得跟鼓点似的,脸上却嬉皮笑脸的,跳下马来:“统帅来给我送行?”
付青没答话,伸手递过去一物。苏宣接了,才见是一个红绸绣锦囊,缀了流苏,锦囊上绣着“平安”二字。
苏宣长得很高了,不过半年,个子就蹿得跟付青差不多。未及弱冠的少年拿着那只锦囊,有些发愁地笑起来,眼睛有些红:“统帅,您还迷信呢?”
“护身符。从护国寺求来的,”付青瞥见苏宣半红的眼眶,别过脸去。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不应该去。朝堂上陛下问你反悔与否,你反悔了也无事,你年纪还小,没人计较这个。”
“临阵脱逃,可不是苏家军的德行,”苏宣笑道,他捏着那只护身符把它放进腰带里,想了想,又拿出来塞进了衣襟里。
付青微微皱了眉:“你总分得很清吗?苏家军与禁卫军,哪一个不是为陛下和大陈效力的。”
几乎一瞬间,方才那令人无措却又心头暖和的气氛便不见了,即使在烈日下,气氛的乍然转变也那样明显。
苏宣神色恢复如常,他欲言又止,最终低声道:“我愿意为陛下效力,陛下未必肯容我。那时殿下找我帮苏洋,陛下心中便有了芥蒂。你别忘了,沉月宫失火的那一晚,是我放走了殿下……你见我争名逐利,可我若茕茕无名行错一步,便是死路。这不是为了苏家军,是为了我自己。要么主动一点去抢,要么就……说真的,我现在会出气会说话,你不觉得这算个奇迹么?”
日头的炙烤在沉默中更让人难捱。
“你才十八岁,想这么多么,”付青盯着他,神情充满不解与矛盾。
苏宣惊讶了一瞬,他抬起胳膊似是想拍付青的肩膀,最终又放下。而后道:“陛下登基时,我曾在朝堂上进献了几句忠心。那时长公主逼迫在前,陛下尽管不情愿,也不得不把苏家军留下来并且极力安抚。只有强大到能够影响大陈或者陛下,我才能活下来,统帅懂吗?”
付青的脸色彻底变了,他一言不发,但面上一闪而过的疏离与防备足够让苏宣看清楚。苏宣后退了一步,随即转身纵马而去。
马蹄声带着人影消失在眼前,付青猛地狠狠一拳砸在城墙上。
刚入了夏,溽暑的冰块已经备得齐全,宫女们谨慎小心,唯恐哪一点让那位娇贵的公子不开心,就随了之前大宫女的下场。她们也不知道大宫女是因为什么事,但她们意识到时,大宫女已经消失许久了。
点着龙涎香的屋子里因为镇着的冰块有几分清幽,连熏出来的香气也是冷的。
萧湛刚睁开眼,宫女们便把有些融化的冰块撤下去,换了新的上来。晶莹剔透的冰块在银盘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很快表面也凝出一层白色的细小水珠。
萧湛本来在趴着揉眼睛,宫女们的动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看见了银盘里镇着的冰块,而后呆住了。
萧辰进来,见萧湛那副神情,以为他想去玩冰块,便搂着他哄:“会冰到手,那个不好玩……”
萧湛突然捂住了头,身子蜷缩起来,他有些痛苦地轻哼着,把头往床上碰。
“湛儿,”萧辰大惊失色,握着萧湛的胳膊把萧湛仰面按在床上,“头疼吗……”
萧湛一直在挣扎,把头重重地往后碰,嘴里无意义地叫喊,整个人简直像发狂一样,险些把萧辰推到地上。
“听话,听话好不好,告诉哥哥哪里不舒服,”萧辰是真的慌了神,他只能死死地压着萧湛,免得他起来做出更激烈的举动。
萧湛大口喘着气,一直在乱踢的腿被萧辰压住,突然没了动静,接着更加歇斯底里。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从脑海里闪过,萧湛战栗起来,用嘴去咬萧辰的手腕。
那一下实在太狠了。萧辰痛得松了胳膊,低头看血已经流到了手心。
禁锢的力道松开,萧湛同一时间便往床角躲。萧辰吓得赶忙又去拽他,离得近了,才听清萧湛含糊不清地一直在说:“别碰我,别碰我……”
那一瞬间像一道闪电晴空劈下,萧辰僵硬地失去了动作。
萧湛躲到床角,胳膊却仍被萧辰拉着,他目光散乱地望向萧辰,又去咬萧辰的手腕,一边咬一边打萧辰。
“陛下,陶太医来了,陶太医来了……”宫女急慌慌地跪下。
萧辰充耳不闻,任凭萧湛怎么咬他都没松开胳膊,力道凶狠地握着萧湛的肩膀,声音激动地变了调:“你醒了!你记得对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