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得越来越久了。若说是夏季容易困觉,可也没有从午时睡至戌时的道理。并且,夜晚也丝毫不会更精神。非要说的话,那种感觉就像他可以不睁开眼永远沉睡下去似的。
清幽的香气依然缭绕在屋子里。萧湛的侧脸看起来漠然又无神,搭着脉搏的手却不可抑制地攥紧手腕,把苍白的皮肤握出细细的红印来,疼得血管要爆开皮肤一样。
“公子,陛下来了,”宫女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第五十一章
萧辰拿过燕窝,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到萧湛的唇边。他的动作轻缓优雅,神情温柔自然,丝毫不觉得这对一个帝王来说是什么纡尊降贵的事情。
但萧湛没有张口。他神思恍惚地微微别过脸,轻轻推了下萧辰的胳膊:“……我不饿,哥哥。”
萧辰竟没有坚持,把勺子放回碗里,递给了宫女,而后道:“不想吃这个,想吃什么?”
“不想吃,”萧湛摇了摇头。
他默然片刻,不易察觉地去探萧辰的衣袖,碰到一点衣料后被萧辰握住扣在了手心。这个态度对萧辰来说是很难得的,他把萧湛揽在怀里,声音愈发轻柔:“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萧湛闭上眼睛,感受到怀抱里的温暖,小声道:“我还困……”他抓紧萧辰的衣襟,把头埋进去,声音闷闷的:“我从前学过一些医术……不知道有没有嗜睡的病症。”
“湛儿在害怕吗?”萧辰亲了亲萧湛的额头,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萧湛身上,有千万朵罂粟盛放似的,蛊惑又危险,“没什么好怕的。只是睡觉而已。”
确实只是睡觉而已,但萧湛很快发现自己嗜睡到了恐怖的地步。某一次在早晨醒来后,明亮的晨光甚至让他有了种失忆的感觉。他从午后一直睡了将近九个时辰。相比之下,午睡三个时辰简直可以称得上正常。
与此同时,疲惫、无力几乎时时刻刻伴随着他的身体,让他连吃饭的功夫都觉得累。身体永远在叫嚣着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睡过去。
萧湛醒来的时刻乱七八糟,也并不能常见到萧辰。有时候一天前见过一面,再醒来也像隔着好几年一样了。
太医诊断不出什么,会不会自己得了什么病,萧辰瞒着他?萧湛胡思乱想,终于在一个还算清醒的时刻,主动地去找萧辰。
那是个天色未亮的清晨,萧辰正在早朝,萧湛便在御书房里等。四角盘龙吐珠的鎏金熏香炉里散着袅袅的淡烟。
萧湛支着头,又一次困意来袭,他手指动了下,一根长长的银针直直地扎进了胳膊里。萧湛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着嘴唇,良久才无声地喘息了下。
萧湛把银针拔出来,低头吮去了迅速冒出来的血珠。
清淡的熏香在他吸气的瞬间涌到了鼻端,因为深呼吸的缘故味道变得格外清楚。粗粗闻起来跟自己屋子里的熏香味道是一样的,不过还是有一丝不同。
他等了半个时辰,实在坚持不住,便又回去了。
宫女正巧在置换香炉里的熏香,见到萧湛来了,便停下动作道:“公子恕罪,奴婢马上便换好了。陛下特意吩咐了,是与御书房一样的香。”
萧湛看她小心地放着,问了句:“前几天的香,是哪一种?”
“与此次的是一样的,”宫女道,“用了有一段时候了。”
她并不知道萧湛的神情为什么在一刹那错愕起来。他又道:“怎么会与御书房的一样呢,是不是记错了。”
“公子明鉴,奴婢绝不敢弄错,这是御赐的,确实是与陛下所用一样的香料,”宫女慌忙跪下道。
“我只是问问,”萧湛说。他有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愣愣地看着那宫女装好了熏香又点燃,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萧辰下朝后过来时,萧湛已经又睡过去了。他的脑袋也蒙在被子里,被子铺满了宽大的床榻,但蜷缩起来的身子只占了小小的一角而已。萧辰轻轻地揭开被子,看到萧湛被捂得有些绯红的脸。他把被子掩在萧湛颈下,落下一个悠长缠绵的吻。
等萧湛醒来,又过了一个白日。他靠着床头,眼神凝滞地望着房屋中央的香炉。宫女机灵得很,见状道:“公子不喜欢这香,奴婢便……”
萧湛猛地身子前倾,一大口血吐出来,撒在衣襟和被面上。
“您怎么了,奴婢这就传太医!”宫女惊慌地扑过来拿帕子擦,又急急地喊人。
“不用了,”萧湛面色苍白,但人是平静的,“我没什么病。”
宫女只吩咐其他赶过来的宫人:“快去请太医……”
“我说不用了!”萧湛陡然厉声道,那一瞬间他眼中迸出冷厉的光,与平常判若两人。
宫人们立刻跪下了,那宫女连声道:“公子息怒,陛下会怪罪奴婢们的……”
“怎么会,”萧湛已经又恢复了平静,他抬起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把满口的血腥气和着一口冰冷的茶水咽了下去,而后道,“都下去吧,这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不用去禀告他。”
萧辰本来就是知道的。
萧湛后来找到皇宫里顶好的调香师傅,假装自己模仿了一味香料请他鉴赏。调香师傅却告诉他,他误加了一味东西。那样东西加进去让香料变质成了毒香,人吸进去会麻痹沉睡,大概三个月后慢慢耗尽心血而死。
萧辰是要一点一点地熬他的x_ing命,但萧湛想了很久也没明白为什么。
胳膊上被银针扎得太多,小小的血点慢慢连成一片,已经红肿起来,稍稍触碰下就钻心地疼。萧湛轻轻地舔了舔那片难看的肿痕,反而如释重负地扔掉了银针。
刚刚入夜,萧辰推开奏章起身,御书房外有宫女求见,而后奉上了一盏茶来。一旁侍奉的宫女接过了。
“奴婢拜见陛下,”宫女跪地道,“公子让奴婢送了这一盏荷叶茶来,公子费了一夜功夫收集荷叶露水,请陛下尝……”
“陛下……”侍奉的宫女却声音慌张,“茶水里有……有毒……”
“胡说什么,”萧辰皱眉,接着他却也看见了,银质的勺子变了颜色,再细细一闻,茶盏里隐隐有刺鼻的味道,好似根本没想掩人耳目。
萧辰慢慢笑起来,他若无其事地搅动着那青碧的茶汤,问那宫女:“真的是湛儿让你送的?”
言语中的冰冷与警示已经很明显了。但那宫女乍闻有毒,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哪里还来得及细想,只管伏地叩头:“陛下饶命,确实是公子让奴婢送的!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真是荒唐,”萧辰手一松,那盏茶摔在地上洒了个干净,笑容像春风下瑰丽的花朵,“湛儿身边竟有这样的奴才。”
御书房的宫女却已领会过来,立刻喝声:“大胆奴才,意图投毒谋害陛下,还攀诬主子,还不认罪?!”
黑夜安静,本来早就是休息的时辰了。萧湛站在窗边,衣裳还整整齐齐地穿着。萧辰到来的时候,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多余的一丝神情都没有。
第五十二章
萧辰从灯影明灭处缓步而来,光线把那张秾艳的脸镀成了画。他那么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然后说:“怎么还不睡?”
好像萧辰并没发怒,可他一贯有怒气时也不是声疾色厉的,反而要更温和一点,像极了毒蛇吻上脖颈前的暧昧。
“你说呢,”萧湛反问道。
萧辰叹了口气,伸手去握萧湛的手腕,轻声道:“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萧湛抽出胳膊,紧接着抬手打了萧辰一耳光。他扶着墙壁,纤弱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微微发抖。
萧辰良久后转过脸来,一把将萧湛的胳膊拧在身后,狠狠地把他压到了墙壁上。他声音冷得很:“闹什么呢,湛儿?”
冰凉的墙壁贴着脸颊,萧湛无法动弹半分,他喘着气,声音听起来压抑又痛苦:“……香料里的药不会让人有什么痛苦,你知道吗,吐血的时候一点都不疼……致死还要三个月之久……你发什么慈悲,你的那些手段呢?”
他看不见萧辰的脸,不知道那副精致的颜色是什么表情。萧辰也没有说话,一刹那竟然有种宁静的错觉。
“你在生我的气么,”半晌,萧辰道。
萧湛内心只觉得荒谬,他反而笑了:“……刚才给你送的茶,要是你喝了一口……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哥哥明白了么,杀人要用这样的毒药……”他声音低了很多,要不是被萧辰按着,可能早就顺着墙壁跌落下去。
“别说了!”萧辰看到那碗变了颜色的荷叶茶都没此刻这样激动。他把萧湛拖离墙边,接着萧湛被摔在了床榻上。
萧湛还没撑起胳膊,侧身一口血就呕了出来。他伏着身子,瘦削的肩骨颤抖着,咳嗽几声又吐出一口血,殷红的血迹迅速顺着茜红锦被洇进去,离远了看不出什么痕迹。萧辰骤然僵在了床榻边,死死地盯着萧湛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慢慢地抹去嘴唇上凝着的凄艳血迹。
萧辰单膝跪在床榻上,扣住萧湛的手心,他冷静得有些不正常:“湛儿,你为什么生气呢……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