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湛被推得不得不站起来,他目光中有颤抖似的光闪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只低声地唤:“哥哥。”他垂眼看着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的萧辰,极其平常地道,“不就是生病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赶我走吗?”
“别在这呆着,”萧辰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喘气,“来人……”
“哥哥!”萧湛攥住他的手腕, “我都知道了。我一个人从五台山跑回来,便看见了皇城的景象,后来去太医院,杜太医都告诉我了……”
萧辰头晕目眩,他分不出精力来仔细听萧湛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四肢末梢泛起隐隐的疼痛。他紧抓着萧湛的手,反而露出一点虚弱的笑:“湛儿,我已经拟好了遗诏,等我死后你就可以登基。去五台山只是给你换个身份……先帝子嗣遗落在外,如今归来继承皇位,是名正言顺的……凤仪皇后的氏族旧人,我已经在朝中帮你安排好了。你顾念旧情,但苏家军的势力不能再用,苏宣若能除去最好,若暂时留着,便要用好付青来牵制一二……”
一滴冰凉的泪水落在他胳膊上,那一瞬间钉穿骨r_ou_似的,一股寒凉疼痛直钻心底。萧辰慌乱起来,想去擦萧湛的泪水,又猝然收回了胳膊,问:“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哥哥。”
这样的话对萧湛来说太奇怪了,然而他却又能轻而易举地推想回去,萧辰为什么会觉得他连一滴泪都不会流。
“我不稀罕,”他直直地看着萧辰,嘴唇在发抖,却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什么皇位,我都不稀罕,我不要。”
萧辰靠回床头,搁在被褥下的手揪紧了床单,他轻声道:“我本来想给你补上那幅梅花图……但是忘了怎么画,就算画出来,也不是原先那幅图了……”一时陷入沉默,萧辰闭眼道,“回去吧,湛儿。以后你终于能摆脱我了。”
萧湛却猛地欺身过去,抓住了萧辰的衣领,眼睛通红地像随时要咬人的小野兽,他咬着牙:“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说不定我也会染上疫症,跟你一起死掉,你应该很高兴吧,在心里偷偷地笑是不是?”
萧辰脸色惨白如纸,他缓缓睁开眼睛,没什么力气地拿开萧湛的手,而后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榻。书架旁陈着一柄剑,剑鞘精雕细琢宝石镶嵌,剑柄上坠着玄色的流苏。萧辰抽出一截雪亮锋利的剑刃,扶着屋内的陈设,一步步地走到萧湛身前,接着反手递过去,用尽力气似地道:“杀了我,就当是给湛儿泄恨吧。我早一刻死,你便早一刻自由……”
萧湛狠狠地打落剑,他愈发面无表情,泪水簌簌地落,却好像不是自己的,冷冰冰地道:“你要是死了,我不会让你有机会跟我葬在一起的,我会把你埋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然后我自己也忘掉。”
这些话一点也不像萧湛会说出来的,他那么心软,连生气都气不了多长时间。可现在萧辰觉得自己要被活活痛死了,刀子搅着他的肺腑,又把四肢百骸切开,千刀万剐。
他这辈子的念想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到此刻也怎么都承受不住了。
湛儿,我不要你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再也不要遇见了……萧辰无法支撑地跪跌在地上,他只是这么一个瞬间在想着,也不知道到底说出来了没有。
不是我的东西,再也不要去争抢了。
殷红的血在地毯上开出花来,萧辰咳嗽了几下,竟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索x_ing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昏昏欲睡一般地沉沦进黑暗里。
萧湛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地接住了萧辰倒下去的身子,他仍然没有表情,只是很小声地道:“……你告诉我,你在装病,我就跟你成亲。”
明月映照大地,脱离枝头的花瓣被风送到高处,又忽而落到低处,撞到雕花朱户边。
萧湛跪坐在地上,他真的找来了大红的婚服,给萧辰穿上,一丝不苟地系好衣带。萧辰的眉目在衣裳的映衬下艳得惊人,萧湛看着他,表情便柔和起来。
两人的衣袂铺落在地毯上,纠缠着分不出彼此,像重叠的玫瑰花瓣。萧湛低头轻轻地吻了下萧辰紧闭的眼睛,而后把一杯酒塞到萧辰手里。他执起另一个杯子,握着萧辰的手交缠过去,摆出喝合卺酒的姿势,仰起头把酒杯凑到唇边。
萧辰没有动静,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去,满斟的酒登时撒到地上,摔落的杯子发出一声闷响。萧湛没有注意到似的,他让萧辰靠在自己臂弯里,含着一口酒慢慢地渡给他,直到把那一杯酒喝完。
萧湛抱着萧辰,有些迟钝地看着他,脸颊绯红。
“哥哥,”萧湛侧脸蹭着萧辰的发顶,“昨天回来的时候有人打我,好疼呀,夜里都疼得睡不着……”
他等了好久,清泪一滴滴地沾s-hi了发丝,声音慢慢低下去,只余下无声的嘴型:“你不要我了,以后我怎么办呢……”
第七十五章
晨光熹微,亮光从窗缝透进来,落在重叠的红衣华服上。
杜冬成五更天便急急来请脉,两眼青黑地捧着一碗药,说是几个老太医熬了几天呕心沥血研制出来治疗疫症的,眼巴巴地看着萧湛给萧辰一滴不剩地喂了,这才有空注意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兔子一样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落在了萧湛的衣裳上,说话都结巴起来:“大约……约莫三个时辰生效……”
萧湛低头蘸着温热的水给萧辰擦脸:“我从城外见到患病的人不少,多数人都只是面色发红,看着不如……这样严重,不知道伤风和疫症一起,杜太医的药是不是还有用。”
杜冬成捂着一块浸了药Cao汁的纱布,猜疑之际又心想这位心好大,如此紧密接触倒是不担心……他突然被人扎了一针似的,醒过来连忙道:“疫情主热,伤风却是由寒而来,先前用药也非虎狼之药。这药本是一个极为偏的方子,取得并不是相克之理,眼下倒是正好。公子不必忧心,且静静等待,如若病症不除,老臣自会请罪。”
萧湛听着门合上,紧紧地攥着萧辰冰凉的手。
窗外的光线斜照进来,又慢慢地偏移。萧湛趴在床榻边,被殿门外的声音惊醒时,才发觉自己睡过去了。
萧辰还未醒来,一身婚服更显得惨白的脸惊心动魄。萧湛忍不住去摸他的脸颊,轻轻地揉出一点血色来,才捡起地上的剑,慢慢地推开了殿门。
喧嚣声刹那停止,梁如雪与苏相宜领着一众妃嫔站在门外,莺莺燕燕,云鬓花颜。
内监极有眼色地立刻道:“娘娘们想来看望陛下,这才惊动了公子,您本不用出来的。”
有个新升的昭仪立刻道:“这是什么道理,见着贤妃娘娘和良妃娘娘能不行礼,还拦在陛下殿门前……”
“住口!”梁如雪突然出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湛身上鲜红的婚服,嘴巴甚至合不拢,“你与陛下……你竟然敢……”
萧湛握着那一柄剑,微微扬起头,眼中冰冷的敌意毫不掩饰:“他想跟我成亲,什么时候轮得着你们来多嘴?”
他一贯沉默又疏离,即便是当初在凤仪宫前夺刀,也远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萧湛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不会争抢的,甚至是十分容易……加害的,不管是当初德妃给他下毒,还是苏宣直接间接的为难。一个娇弱苍白的宠物,全仗着萧辰罢了。
梁如雪是这样以为的,因此她吃惊到一时没说出话来。
苏相宜尖着声音,咄咄逼人:“陛下大婚,礼部可有记载?吉时是什么时候,礼成又是什么时候?更何况,人人皆知陛下病着,怎可能成婚?”
耀眼的锋芒一霎划过眼中,苏相宜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本能地闭了嘴。
萧湛手里的剑横在了身前,剑柄的流苏正轻轻巧巧地晃动着。内监扑通跪地,压着嗓子:“公子息怒,陛下龙体未复,见血总是不大吉利的,”又转向那一群后妃,“各位娘娘还请回去吧,陛下若受了惊扰,奴才万万担当不起啊!”
那内监是在御前伺候的,各宫嫔妃素日都要卖他个面子。他话里好似连萧湛弄出人命都不当回事,任谁都听出这意思来了,便都黑着脸僵在原地,不再吭声。
一个宫女从内殿出来,轻声道:“陛下醒了,问外头乱什么呢?”
萧湛松手,天子宝剑就那么咣当地摔在地上,他拂袖进殿,宫女随之合上了殿门。内监对着底下杵着的一众妃嫔,躬了躬身:“娘娘们怎么还在这里呢,咱们皇上什么脾气,您们还偏要撞上去试试吗?”
萧辰仿佛只有睁眼的力气,他见着萧湛,尚且恍惚地怔了下,随即便合上了眼。
萧湛攥着一杯温热的水,静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已经跟哥哥成了亲,哥哥不愿意认我,我便是犯了大不敬的欺君之罪。外头很多人在等着,让我不得好死……既然哥哥决定了,我这就出去,往后……”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那杯水滚落下来,在萧湛的衣裳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萧辰直直地望着萧湛,病得连开口都费力,一个笑容扯了半天,只动了动半边嘴角:“湛儿,我心口疼……”
萧湛一言不发地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伸手揉萧辰的心口。可是萧湛自己的肩膀都那么伶仃,硌得慌。萧辰就着萧湛的手喝水,一开口哑得像好几年未说过话一样:“我以为……是已经死了,还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