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男人都这么想,很多男人都像你说得这么做,很多男人都是你说的这样。”影子眼睛里嘲弄的表情清楚无疑,“很多男人都抽烟,哪怕烟盒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吸烟有害健康,戒烟可减少对健康的危害’。至此,女人也开始抽烟。为了表现得或是争取到‘男女平等’这一白痴的口号,做到事事都与男人一样,当然,除开那些由于身体构造不同的事情。”
他总是刻意地回避她。曾经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儿,现在就像是害怕见到一条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恶狗,脸色苍白,目光畏惧。
偶然却来得迅疾,像是晴天里猛然降下的一场大雨,猝不及防之下就被淋了个透彻。谷雨手中挎着一个精致的提包,和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走在一起,他能一眼就看得出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小于三十厘米。
他一个人,对面两个人,在一条马路上,面对面地走向对方。尽管周围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却陡然之间只剩下他独自一个人面对凶残的敌人。仅仅一瞥,他们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是在狠狠地戳刺他的伤口,那颗拳头大的脆弱心脏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惊涛骇浪似的慌乱、紧张、痛苦与绝望。他故意逼迫自己不去注视谷雨好看的脸,美丽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战场上失败而回的士兵,战前的傲气自信、英勇豪迈随着一场漫天飞来的炮火而丧失殆尽,甚至都拿不到一枚奖章、听不到一句由衷的敬佩。
战败犯哪还有什么荣耀可言?
谷雨在盯着他瞧,那种眼神仿佛津津有味地审视着一个台上尽情尽力为她表演的小丑,偶尔象征x_ing地鼓一两次掌,施舍下一两句表扬。这尖刺似的目光一根根地扎进他的血r_ou_里,不流血但疼。他微低着头迈步,想要穿过宽阔的街道斜走到另一边去,如此刻意的躲避当事人都明白。但他担心在过街时会在左右眺望的那一刻将眼睛不由自主地聚集在女孩的脸上,他也想保留住心底最后的一点战士的勇气和身为男人的骄傲,不能让懦弱全盘攻占下他的领地。他只得尽量将双眼的视野缩到最小的一片空间里,不让他们踏足进来。
一秒,一秒……一步,一步……一呼,一吸……一跳,一跳……一寸,一寸……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心跳的频率逐渐加快,他们会撞上吗?不,他应该避免出现这种让他难堪的局面,避免与他们说话的机会,避免抬眼看两个人的瞬间。于是,他走出一条斜线,直到再也不能靠右而行了。
终于,他们以两米的距离擦身而过,心脏跳动的频率在达到一个峰值后暂停了一两秒,然后在一下秒几乎垂直跌回到正常状态。他依旧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迈着轻松的步子,只是两条腿如同被一股风裹缠住,努力抗拒而无力。
十米的距离,从他们擦身而过的那一点算起,他走出了十米的距离。他在考虑要不要回头看上一眼,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扭身动作,不费力不费劲,只要一个简简单单的想法即可。仅仅停住脚步然后回身一百八十度,不,扭头九十九度就行了——扭头九十度看不完全,扭头九十九度脖颈难受——扭一下就行啦。真的。可,应该看上一眼吗?事实上,他在扭头的短暂的一秒钟里,已经作下了决定:他应该看上一眼。
他停下脚步,将低倾下的沉重脑袋拨到水平面上,将嘴唇轻轻抿成一条线,将念头转移到身后。先是扭头,然后转身,双脚相距十厘米,两只手自然下垂,定定地站立在楼房的y-in影下,如同身旁的那棵屹然不动的树。他自己不知道的是,他转过了一百八十度。
由此,他看见男孩儿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一条修身小脚牛仔裤刚好衬托出他修长的腿脚。他的发型应该是很帅的,甚至一前一后迈动着的步子和充满活力舞动在空中的手臂都是那么的优雅从容、帅气大方,亲爱的女孩没有理由不喜欢上他;谷雨穿着一件白色长袖T恤,外面套着一件齐腰的短上衣,一条紧身的浅色牛仔裤彰显出她好看的腿型,精妙的步行姿态大概是世上最美的走路的方式了。她的丸子头永远扎得那么好看,像一朵怒放的黑色玫瑰花。她侧脸而过,笑着对男生说话的半张容颜,他是如何的痴醉沉迷。精美的脸部曲线轮廓,小巧光洁的鼻梁、扑闪灵动的浓密睫毛、修剪描摹整齐的画眉、时刻红润可亲的嘴唇、洁白高昂的脖颈,从楼宇投下的y-in影走进温煦的阳光,混在来往的更多的年轻身影里……
一下一下,渐次恢复正常的心脏。这是一项多么多么了不起的心脏运动啊!为了爱而激动跳跃的运动,真了不起啊!
嘟嘟嘟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李希柘从愣怔的站立姿态、纷乱复杂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旁边停着一辆越野车,张鸿羽在车上挥挥手,示意他上车。
“她不喜欢你,别对她抱有幻想了。”
“我没有。”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在狡辩。旁人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他究竟心有多痛。s_h_è 进车窗的阳光有点刺眼,他不适地抱怨道:“怎么把车停在这里?”
“不是我停在这里的,是你恰好停在这个地方。”他嘴角挂起一丝讥笑,“我以为只有我害怕阳光呢。”随即张鸿羽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们总不能老是生活在y-in影里,即使它对我来说更安全。y-in影在这个地方一寸一寸的消失,被阳光一寸一寸地侵占,但在另外一个地方却一寸一寸地在加长。”
“闭嘴!哪来的这么多道理?”李希柘将脸扭向左边,避开灼热的光线。
“有了这么多的人就会有这么多的道理。我们从小到大都在听道理,但最终彻底理解明白它们却都是靠自己的亲身经历。”他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你知道吗,我在失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正巧看了一本书。”他扭过半边脸戏谑似的盯着李希柘。“是英国作家毛姆写的《月亮与六便士》,很有名的一本书。”
“有名?”
“很著名!”
“你很喜欢看书吗?”
“很喜欢。”他哀伤地自嘲一句:“人长得丑,除了多看点书外,没什么能净化我的灵魂。”
“难道那句纯粹扯淡的话你也信吗?”李希柘甚至没心情嘲讽他,只是淡淡地回道。此刻他的心情糟糕极了,他知道这一天都完了。“你呆傻到相信书籍能净化你那作恶多端、脏污不堪、血腥邪恶的灵魂吗?”
“我不信。”他努了努嘴,眨巴下眼。“但我就是喜欢看。我小时候看见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将书本摊在垃圾桶的盖上写作业,乖巧地等待着她打扫清洁卫生的妈妈,我可羡慕了。当我告诉我的那个以捡破烂的方式求生的乞丐流浪汉老爹时,他不得不精心穿着一套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看起来干净的衣服送我去上学,然而我的成绩却一塌糊涂。上完六年小学后,我认完了常用的汉字,我很满足,打算不读了,可父亲坚持让我继续念书,尽管我的成绩还是差得惨不忍睹。初二还没念完,年老的流浪汉就因病去世了。他甚至都没有拿过我书包里干净洁白的书本。”
“听到这种凄惨的故事,应该为你感到同情,但我实在是掉不下眼泪来,也无法表现出怜悯的神情出来。”李希柘满含歉意的认真说道。
“书本是伟大而圣洁的东西。我很喜欢它们。”
“你爸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不,他不会这么想的。”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只是个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无用流浪汉罢了,他的脑子里不会有‘伟大’、‘圣洁’这些崇高而干净的词语,他只是不想用他的那双捡垃圾的脏兮兮的手碰干干净净、洁白如云的书而已。”
“难怪你喜欢帮助那些可怜的人。”
“却侮辱了他们的尊严。”
沉默不期而至。
“这可真够怪异的。”李希柘撇撇嘴巴。“一手拿着伟大而圣洁的书本,一手拿着染满鲜血的尖刀,竟然在一个丑陋至极、浑身血腥味的人身上并存。”他转而尖刻地说道:“就像是一个和尚,天天在佛祖面前诵念佛经,却戴上假发为非作歹、作j-ian犯科。你不觉得很讽刺吗?”
“我觉得讽刺又能怎样?”张鸿羽耸耸肩膀,大度的语气超乎想象。“知识的殿堂为任何一个人敞开,它们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这就是其魅力所在。所以,只要书本不会拒绝我就行。”
“果然他妈的看书有好处,”李希柘低声咒骂了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思想觉悟提高了,反正我是说不过你,无论什么话你都能以一副高尚的姿态和平静的语气来反驳我。好了,现在谈一谈那本你提起的‘月亮书’吧,我不想和你探讨这些让人烦躁的言论。‘月亮书’是不是写了一个关于月亮的童话故事?”
张鸿羽呆愣了一瞬,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有趣啊。”他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眼泪从眼角挤出几颗。良久,他止住笑,说道:“这本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作者在里面讲的各种深刻尖锐的大道理,我阅读它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它抨击我的灵魂,让我颤栗。”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学生,这些大学生们无不羡慕的在装模作样地看完车标后又不留痕迹地瞅一瞅司机。“其中有一句是关于女人的。书中的思特里克兰德对作者说道:‘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但是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做出的牺牲’。这是一句非常尖刻的话,尖刻到我认为它是一句真理,是一个事实。”他停顿了半晌,像是在整理思绪一般。“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个抛妻弃子的天才和人渣,他招惹了一个把他当成朋友的男人戴尔克的妻子勃朗什,戴尔克非常非常地爱自己的妻子勃朗什,然而,尽管这个女人心里十分清楚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个坏透了的男人,但她还是爱上了她。后来这个人渣无情地抛弃了女人,却依旧改变不了她深爱男人的事实,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无论戴尔克怎样地挽留,怎样跪求勃朗什,怎样地低声下气,丧失掉一个男人的骨气与尊严,女人都没有回头,直到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