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鍠烈雪听了六铢衣的话,不由好奇道,“曾经存在过?难道……它已经消失了?”
“不错,若是算算时间,应该是下界神州之乱过后没多久,轮回之井便被毁去了。”
“被毁去了?”银鍠烈雪一时吃惊,不敢相信,“那不是众生轮回所在,业力往复之所?怎么会被毁去?”
六铢衣转过身来,端视着女子金蓝殊异的双眼,不可察的叹气,道,“正是吾方才讲的那样,‘执念’二字,连神道也不能幸免。”
他停了片刻,继续道,“毁去轮回之井的,是一位在久远前堕入魔道的神明,被称为毁灭与创造之神。你经历过神州之乱,应当知晓他背离天道后的自称,说起来,烈雪小友出身的异度魔界,也是由他一手创造。”
不料,银鍠烈雪摇了摇头,“吾只是听闻过神州之乱的惨况,那时吾刚从沉眠的封印中醒来,对很多事都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母后曾说起过异度魔界的创始者是一位堕天的神明。”
六铢衣看了银鍠烈雪茫然的神色许久,才道,“原来……如此。”
两人沉默半晌,他又道,“这些事,吾也只是登入仙道后听仙友偶尔谈起。今日听闻御天五龙自下界回归,你亦随碧眼银戎而来,心中忽然有感,就来到这处石桥观望云海,果然与你相遇了。当年死神之乱,幸得你与碧眼银戎出手,免去一场浩劫。”
“前辈客气了,吾父对中原赞誉有加,又有许多旧识乃是正道中人,再论大义,相助自是义不容辞之事。”
六铢衣微微一笑,继续讲道,“听闻当年在这石桥上,面向西南三千里,正恰对着轮回之井。轮回之井被毁去的那一日,流出的业力如黑色火海,所过之处吞没一切,直到太阳神出手才将一切平息。”
“那……是为什么?”银鍠烈雪迷惑道,“为什么那个神的执念会让他毁了轮回之井?轮回之井被毁去后,众生的轮回怎么办?业力又去往了哪里?”
“据说新的轮回之井,重建在了冥府的忘川之下,”六铢衣道,“至于原因……你可记得自己的本来名字?”
“本来的名字?吾不是就应该叫……”银鍠烈雪皱眉不解,却忽然发现原本熟悉的名字,此刻在面向西南方,传说中的轮回之井所在后,变得陌生无比。
烈雪,烈雪,烈烈风雪。她自沉睡中醒来时,母后紧紧抱着她,瑰丽的紫眸含泪,如此唤道。
身为鬼邪混血,外表丝毫不像双亲中一位,连和三位兄长也相差甚远。截然不同的异色双眸,一头银发杂黑,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所幸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才免去了沦为丑丫头的命运。
据说数百年前的道魔大战之前,她因患有重疾,药石罔效,不得不以石化封印拖延时间,之后神州之乱结束,父王才找到治病的方法,将她的封印解开。
一梦百年,初醒惶然。她重新拜入万圣岩的优钵罗华尊者门下,结识了掌管翳流的义兄,认识了许许多多自称认识她的人或者魔。
那之后,银鍠烈雪睡着时还是会做梦。曾梦见过一处类似天上的虚幻空间,岛屿悬浮,神柱魏然。
一位黑发的神祇背对着她,说了一个不曾听闻的名字,问她那人在哪里。
她摇头,每一次都只有摇头,然后答道,“吾不知。”
直到最后一次她做这个梦时,她第一次反问道,“那是谁?”
一直背对着她,看不清样貌的威严神祇忽然侧过了头,黑羽飘散,镜影投s_h_è 一般的异瞳对着她,凝视许久后,消失在了空寂的神殿上。
不知为何,她感受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那悲哀从心底里涌现而出的同时,还伴随着一句话,但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是什么。
你要去哪里?去找他吗?
可是,是找谁呢?
良久,将回忆结束的女子向对面道者再一次答道,“吾是银鍠烈雪。”
六铢衣点了点头,没有失望,也没有欣慰,好像这个答案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你确实,是银鍠烈雪。”
“轮回之井一事众说纷纭,还请小友不要太挂在心上,诸多执念,能断则断,免去无谓烦恼纠缠,”六铢衣似乎早已看出了她心中暗藏的执念为何,如有所指一般开解着,“吾要离开了,小友保重。”
银鍠烈雪好像明白了他所指的是什么,又不知为何道者几番提起轮回之井,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吾会的。多谢前辈,再会。”
与六铢衣作别后,她继续沉默地站在石桥上,长久地凝望着西南方,想象当年轮回之井崩毁后落下的业力之海是何种模样。不知何时,桥下真的燃起了黑色的烈火,火舌高蹿,舔舐飘散开来的银黑长发,几乎触手可及。
银鍠烈雪揉了揉眼睛,熊熊燃烧中,恍见一人银发白袍,对她道,“从今往后那么漫长的路,竟要你一个人走下去了,真是对不住。”
那声音说着,就像是抱着年幼的她,俯在耳边低声道歉一样。
“烈雪,从今以后,你要守护的只有你自己了。答应吾,将这一切忘记,好好活下去。”
太温柔,太温柔了,令她不得不乖乖点点头,然后就这样忘记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个连自己都怀疑的影子,不知不觉追寻至今。
银鍠烈雪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天地间都是苍茫一片,哪里还有什么坠落的业火。
“应该哪里都找不到了吧……”她低声自语道,理开被风吹乱的银发,不知自己眼中多了悲戚,接着化成泪水落下,掉进石桥下的云海中,转瞬便湮没在了下界的红尘里。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也不知是说什么找不到了。但她知道,那个再也找不回来的,是真的永远找不到了。
连轮回之井都被毁去了,这世上,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了。想必,那个一直在梦中反复问她的神也明白了。如果消失之后还有记忆可以留念,那对她来说最悲痛的一点,莫过于连记忆里都没有了。
“烈雪,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概始终放心不下独自出来的银鍠烈雪,碧眼银戎循着熟悉的傲雪剑气,果然在一处石桥上见到了孑然孤身的女子。
“怎么哭了?”他疾步走上前来,相识至今,从未见过银鍠烈雪如此模样。
只闻她低声道,“你听说过这石桥对着的西南方,有一处轮回之井吗?”
“嗯……吾回来之后听说数十年前,轮回之井被一位堕天的神明毁去了,连着众生的业力也被导向忘川之中……烈雪怎么会突然问起此事?”
“吾或许是为了自己没有理由难过而难过……”她顿了顿,又道,“也或许,只是因为吾的名字,叫银鍠烈雪吧……”
她只能是银鍠烈雪了。她答应了,烈雪会好好活下去,从今以后只守护自己活下去。
见她依旧流着泪,眺望远方,神情恍惚,碧眼银戎只有从袖中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几番犹豫后,还是放在了银鍠烈雪的手中。
相识十数载,他最知晓女子x_ing格,傲骨十足,向来以魔界出身为荣,敢爱敢恨,就算是这样的时刻,也容不得谁来为她擦拭泪水。
果然,银鍠烈雪紧紧握住那方手帕,半晌,还是将手帕还给了他,转身走下了石桥。
“暂时,让吾一个人,静一静。”
她说着,便渐渐走远。
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回休息的房间中,银鍠烈雪颓然倒在床上,看着重重纱帐因她的动作而摇晃飘散,迷蒙中,化作记忆的碎片,在眼前挥之不去。
良久,她又起身来,从剑架上抽出了纵天裂雪,剑身长吟,似若回应。
纤白的指尖描摹似地沿着剑锋而下,滴滴鲜血滚落在织锦繁艳的地毯上,剑应心而啸,好似悲鸣。
“纵天裂雪,裂雪烈雪……我,是为了谁纵天坼地而生,又是应了谁,成了银鍠烈雪?”
半晌,她将纵天裂雪收回剑鞘之中,闭眼许久,再睁开,地毯上暗红的血迹已不再惊心。
她终究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曾经忘记,现在追寻,将来又忘记。银鍠烈雪便是银鍠烈雪,以这个身份而活,有朝一日也是以此身份而死。
倘若有轮回,走过奈何,看那下方的忘川,她也永远看不到任何希望看到的东西。
到这最后,最初答应的忘却,变成了半梦半醒的人生。
银鍠烈雪重新躺回床上,想,如果这一世她还能再梦到那处神殿,是不是该告诉那位神祇,这世间,哪怕梦中,也没有那个你要找的人了。
她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阿姐,快起床啦!都已经辰时了!再这样睡懒觉,父皇就要把你丢去万圣岩了!”
不知是谁一边使劲摇着她,一边焦急地喊道。
她翻过身将被子牢牢蒙在头上,没有听清楚幼童软软的声音叫得是“父皇”还是“父王”,迷迷糊糊地答道,“父王才不会把吾丢到万圣岩去,他最讨厌吃菜的和尚了,把吾扔到隔壁玄宗去还差不多。还有,吾讲过了,吾要静一静!”
只听见一声哀叹,抓着她被子的小手终于松开,小孩子气鼓鼓地说道,“阿姐你睡懒觉就算了,什么父王呀,要是让父皇听了你明年也不用回家了。”
还未等她起身辩驳,顺便把这个不知从哪里来乱叫她阿姐的小鬼给扔出去,就听见孩子喊道,“你再不起床,我就把那个谁写给你情书给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