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还有这样的法号?”
他一身青灰僧袍,不过普普通通的麻木衣裳,没有一丝特别之处,不知是哪个庙里的,连烦恼丝都没有剃,齐齐垂着,反倒像个姑娘家。
“长生不是法号,”少年坦然道,“一花一桫椤,一叶一长生,长生是我的名字。”
一枚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传来。
长生,长生。朱闻挽月默念着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忽然手腕间一阵灼烫,低下头看去,那串明明被伏婴师收走又离奇回到手上的红珠,已是鲜红欲滴。
再一抬头,自称长生的少年僧者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还拿出了一本有几分熟悉的古籍。朱闻挽月盯着看了一小会儿,恍然想起这本与先代医首传给自己的那本相差无几。
接着,他开口说了像是神棍忽悠,却又没头没尾的话:“这本书和你很有缘,拿去吧。”
“什么缘?”
少年僧者眨着眼睛:“你看了就知道了。”
“吾……”为何要信你?朱闻挽月本是满心疑问,却不知怎么,目光就粘在了那本书的名字上,怎么也移不开,连手何时伸出去接下的,也忘了。
而给她书的长生已没了方才嬉笑轻松的神态,他看了看朱闻挽月,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书,不知所谓的点了点头,便转身回去那树下看两人下棋了。
那时她不知原来诸多前缘是自海波浪才重新开启,更不知一段早已只剩仇恨的过往还有其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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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想过异度魔界会有比水云川林更美的桃花。尘封已久的宫殿开启,迎来了它离开人世已有千年的主人,同时,还有一位被主人带回的囚徒。
这座宫殿规模远胜其它三族,偌大的主殿宏伟而空旷,殿外长阶之下,终年飘零却始终不谢的桃花犹如六天之界上的虚幻景象,失了人间桃花的烟火气,反倒更像是那些凤遥重曾经见过的仙树玉芝。
这里比起朝露之城的深寒长夜,要温暖许多。敞开的雕花木窗迎来一片徐徐坠落的浅粉花瓣,娇弱柔软,因为露水而无力地趴伏在了黯淡得发灰的银发间。
忽来风过回廊。
放下手中的玉梳,凤遥重顺着披散在后,随衣摆铺开的灰瀑望去,只见那些花瓣纷纷如雪,更多的,簌簌地落满在那一袭曳地的如夜黑袍上。
一个背影,从未改变。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在六天之界的那段岁月,只是这一次,他是真正做了神的囚徒,不再有一点自由。他们的距离也再一次回到了水云川林那夜之前,甚至离得更远了。
兀的,对方忽然转过身,与凤遥重的视线相对,半刻不到,黑袍迤逦而过的窸窣声响起——
桃华盛开在那双异色的瞳里,脆弱如颤动的双睫。
神亲手的造物,自然是美丽的。指尖流连着,从眉目间到了纤细优美的脖颈,那上面的红痕一直延伸没入紧系的交领单衣中,或艳丽如浓墨重彩,或浅淡如梅烙雪痕。
一场本无意义的赌注。一者无谓无情,一者自寻折磨。
戴有明红玉石的手覆在青年冰凉的掌心上,霎时,那片脆弱娇嫩的花瓣便干枯皱成一团,从手心里落了下去。
“伏婴师说,那日带朱闻挽月从迷林渡口逃走的人之一,有你的化身。”另一只手摩挲在那截细瘦柔软的腰肢上,乌黑长发垂落在青年的胸前,凛冽如雪中火的冷郁香气溢满鼻息之间。
被搂住的青年沉默不语,只是抬手将那缕黑发捋到对方耳后,淡淡道:“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是你的三魔魄之一,”弃天帝抚摸着掌下略渐丰腴的腰身,只觉与这一地铺开的灰白长发不甚相符,“那日忘归一箭也是出自他手。”
并不避开神质询探究的目光,两双异色的瞳互相对视着。凤遥重坦然道:“他不是如朱闻苍日那样的化体,但他确实是吾的化体。我们的目标,也始终一致。”
魔神低笑一声,停下了在青年腰间的动作,转而抚上一边的尖耳,刮磨着轮廓,“那么,吾不会对他留情。”
可惜,这句话没有激起凤遥重多少反应,青年的目光转向了窗外,像是极喜欢那一树树的桃花。
“吾以为,以军师的远见,不会让魔皇带吾到这里来。”同样是囚禁,在万年牢和在魔皇的宫殿,完全是两回事。
原本在地羽之宫以后,那些跟随弃天帝的魔者就一直有所警惕,如今见着魔皇将人带入魔皇宫殿之中,不知该有多少猜疑。
“自作聪明的远见,”神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冷冷道,“要与吾赌的,不是你吗?”
“是……”凤遥重点了点头,近在咫尺的庄严华美,总是动人心魄。这一具圣魔元胎之身,正是幼时只有朦胧记忆的先代魔皇。在融合了魔龙之灵,更显出昔日六天之界上的风采,即使如今空以意识cao纵,也足够成为这人世的梦魇。
他忽然明白了那日魔龙悲鸣的嘶吼是为何而来。也许墨龑真的曾有过一点点微弱意识,于是在被彻底融合之前再次醒觉,作出如蚍蜉撼树的挣扎。但也正如自己所提的“赌注”那样,在神的面前,终是徒劳无功。
当然是明白的,如当初那个黑发少年坦然承认自己的真正身份时那样,再清楚不过了。
“吾原以为,这场赌注不该是如此的。”凤遥重说着,伸手欲触及幼时记忆里的模糊面容,顿了顿,又垂下拾起地毯上散落的外袍,抖下上面的落花,披在了肩头。
即使是远离了朝露之城,畏寒之感也日渐严重起来。
“当你提出这场赌注之时,吾就提醒过,过去永不是现在。”
“过去,将来,现在,”青年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望着黑发的魔皇,属于自己三魔魄的气息清晰可感,忆起那日如骨r_ou_剥离之痛,“吾本来不该有机会再问你了,抽出三魔魄的那日,为什么……”
为什么不答应那样一个濒死的请求,而还是用一个至今想不到的方法救了他?
弃天帝冷峻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波澜,似乎那日的事情也不过是长久以来常常做过的随x_ing之举。半刻,他站起身来,对那边屏风后的身影说道:“中原的战报如何?”
断风尘的声音从那后面传了进来:“吾皇,轩辕不败已死,九峦峰之局已破,识界玄貘意与异度魔界合作,共同对付中原。另外,无罪之人已有下落……”
后面就是近来战况的汇报了,凤遥重听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出现,到最后才知那天救走朱闻挽月的还有吞佛童子。断风尘的汇报里将那个高傲的魔者斥为叛徒,又说近日有眼线发现其与鸠槃神子出现在天外南海附近,不知真假。
弃天帝一边听着,一边缓缓走到了那边屏风后面去,于是断风尘的声音也渐渐远了。
凤遥重不知吞佛童子为何回来,又是受了谁的命令来救走了朱闻挽月。如此铤而走险,实在不像那个魔往日的沉稳作风。而他不知,此刻遥在天外南海,红发的魔者正皱着眉,手握朱厌,面对着昔日的同袍。
“邪君是不是很担心,吞佛童子与朱闻挽月的安危?”咒术师的声音忽然从屏风旁的红柱后响起。
殿中一直静坐着的青年闻言,望向声音来处,与那位从暗处徐徐步出的军师互相望着,缓缓站了起来。
又闻伏婴师继续道:“派出神无道与天荒道的两位守关者前去,算是对待背叛之战神的最高致敬了。”
“这是……阿姐的命令?”
指尖划过半张铜面的边缘,伏婴师如有叹息般:“至于朱闻挽月,也许是已经伤重不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凤遥重的神情变化,最后又因那张面容上近来本就无甚血色,实在看不出什么,便又补充道:“难道邪君认为,受魔皇盛怒一掌,又本身无甚武学根基的她能在万年牢中活下去?”
伏婴师看着青年下意识手撑在了镜台上,微微笑了笑,又想起日前与断风尘所争执的内容,语气里带着朝露长夜的彻寒:“邪君自小在异度魔界长大,心中最是清楚,魔界不容背叛者。若此次两位守关者未能成功,等待吞佛童子与鸠槃神子的,便是四天王了。”
那一瞬间,似是见到了连绵不绝的坟冢出现在眼前,凤遥重抓着镜台边沿:“你今日来此,就是为了特意警告吾吗?”
“不全然,”伏婴师缓缓走上前,对视着这位自幼就被朱闻挽月挂在嘴边的邪君,“吾只想提醒少君,不要成为魔皇的阻碍。”
掩在斗篷下的左手攥着一枚早已画好的符咒,伏婴师若有所思地看了青年片刻,以自己淡薄的医术经验也能觉察出那眉色间的垂死之相,想来若不是那日魔皇非要强行救人,今日也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了。
即使他不出手,断风尘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伏婴师最是清楚那个同僚的x_ing格,虽然事实上,他比断风尘先出手的可能x_ing更高一些,不过眼下还有无罪之人的事要尽快处理。
再者,他也不确定凤遥重还能活到什么时候。
说不定待他从海波浪回来时,一切便都已经结束了。攥着符咒的指尖松了些,伏婴师侧过身,犹自说道:“这世上多少虚假的感情,你又何必去执着?”
“这话听起来,军师深有体会。”
回答的,是一声冷笑。
五色妖姬见那位军师神色冷然着走远了,想起那张曾被朱闻挽月在手中把玩的面具,摇了摇头往内殿里走去,不曾想,方才听声音还好好的青年已经伏靠在了镜台上,已是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