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难得顺从了一回,定定地望着他,只是目色茫然,眸中一片昏黑沉浊,那是众生之业的深渊。
深色的薄纱帘幔如月夜树影婆娑,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飘进鼻间,隐约有什么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清脆至极,连同一滴泪水滑落的声音也清晰可闻。犹如窃窃私语似的话语,不断涌现。
据心。不灭。不灭。据心。舍而。不能。不能。舍而。
掺杂在这些风声一般模糊不清的话语中的,是弱如细羽的声音:“吾知道,你们并无分别。”
“吾不知魔源共生之术为何,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还在影响你……既然已不会有第二支圣器将你动摇,那要问离儿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脖颈上的黑纹,仍在不断蔓延。
“不错,确实没有意义了。”弃天帝收了手。
青年微微侧过头,灰白的长发掩住从脖颈逐渐往上的黑纹,不再说话了。
帘幔如树影,檀香如酒气。弃天帝俯下身,嗅在那发间本应有的青莲华之气,却已无影无踪,只有一双迷茫望向他的眼睛。
黑色莲花,在那曾经清澈的眼中瓣瓣凋落,如恒河沙数在指间流逝而去,众业轮回,本是定数。
从前也未觉得凤遥重与自己有多少相像,但现在又不得不承认,属于自己的业,自己的半身,终是有所相似的。
然而即使是当年那个命在一线的孩子,弃天帝也从未过多用心在上面。到六天之界时,不屑一顾的一掌,而现在,也仍可如过去一样,就此终结过去曾预见的劫数。
近在咫尺的长发,正如劫灰燃尽。弃天帝挑起一缕捻在指尖,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一次预见的回忆了。
那是何劫数?
忽然,青年的掌心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不再如曾经那样柔软,被业力侵蚀的痕迹深深印刻在上面,似峭壁上的岩石,尽是嶙峋。
凤遥重只道:“你若想知道什么,随时可以再读吾的意识。”
半刻,弃天帝将被覆在对方掌心下的手抽了出来,如言覆满在了青年的额头上,却遮不住从鬓边开始浮现的黑纹。
神看着那张与自己隐有几分神似的脸终于不再神似,看着黑莲凋谢殆尽,终成无尽深渊,如此刻掌下那双无神的灰色双眸。
曾有一个月夜下,凤遥重也是如此望着他,那时候映出的影子,朦胧在水光里,又乍然清晰在烛火中。
“汝为天神,吾为业障……”
恰如水月镜花。
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了,然而在那一潭静水深渊之中涌现出无数杂乱模糊的影子。
现在,你要如何回答。这般荒唐可笑,可是神明?
可是神明?
一条薄纱帘幔忽然坠落下来。
那些纷繁的影子像是水面上的涟漪,被一条轻纱覆盖住了,终归平静如初。
一阵微凉的风掠过耳边,覆在额际的手掌移开了。凤遥重听到那道声音低沉如初:“待万血邪箓开启,你与吾的赌注才正要开始。”
然后,是渐渐离远的脚步声。
那日之后,弃天帝便没有再来过。
凤遥重的耳边,林间落花的声音又渐渐近了。五色妖姬见他久未回应,于是收了书案上已算作废的宣纸,又将砚台里的落花一一拣起来。
她想起那天凤遥重问自己补剑缺来后发生的事。当日,血狼主在魔皇的一再逼问之下险些就要说出了,只是不知为何,到了最后那一个问题时,魔皇又突然不再问了,而是让补剑缺回去了。
只是就坐在那里,一直等着凤遥重醒过来。
他们之后又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待五色妖姬收完后,却发现原本倚在窗边的青年已不见了。
女魔者愣了片刻,随即走近窗边,往外一望,满眼的桃华飘零中,青年披着一袭鼠灰色的单衣,缓缓走入了团簇盛放的花树之中,又一瞬,一道清蓝身影闪过,没入桃花林间。
此刻在那林中,以一支竹笛轻巧接下飘落而来的花瓣,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伏婴师低笑一声:“看来即使视物有碍,邪君也依旧是邪君。”
那片停在竹笛音孔上的花瓣忽然又飘了起来,似被风托起一般,重新落在了凤遥重的掌心中。
“军师的式神比传说中还要来得神秘些,”凤遥重也笑了笑,“挽月曾对吾说过,论术法,异度魔界无人能出你左右,饶是她再如何努力,也难以企及你的一半,所以她后来才改学了阵法。”
伏婴师道:“可惜公主少时疏于练习,哪怕拥有阵法天赋,到如今也未能如愿败吾。”
接着他又道:“少君可知吾为何来此?”
“你的目的,从来不都是只有一个吗?”凤遥重摊开掌心,让那片式神化出的花瓣回到了伏婴师手中的竹笛上。
“哈,”面具下的一双狭长眼睛注视着眼前几日不见却已不复当初惊艳的青年,伏婴师道,“少君可知,现在朱皇在哪里?”
凤遥重并没有伏婴师预想中那样关切银鍠朱武的下落,只是缓缓道:“他跟吾说,那日有人将挽月救走了,若吾推测不差,这其中应该有朱闻苍日。而现在魔皇宫殿又开启了……”
灰黑的眸子里,再艳丽的桃花也不过是枯萎扭曲的形色,更莫说不远处站着的咒术师了。
凤遥重若有所思地看着伏婴师唯一露出的下半张脸,继续道:“这个异度魔界若有能囚禁朱武的地方,便只有万年牢了。你要故意提醒吾去这样想,难道是认为吾还能去救他?”
“救与不救,端看少君的抉择。”
“或者是找机会将消息传到对魔界存有异心的魔者耳中,又或者是由他们带给中原,好欲擒故纵,待他们来的时候一网打尽吗?”
伏婴师道:“所以吾更好奇少君的选择了。”
是救或不救,如何救,都是一盘摆好的局。凤遥重轻叹一声,看了伏婴师片刻,忽然转开了话题:“小时候,吾常常听父王说起你,连师尊也偶尔会谈到伏婴一族的少主。那时候吾常在想,是怎样的环境才能造就一个心思深沉到周围长者都为之惊讶的少年,可是到你袭名伏婴师,戴上这张面具,中间的那段岁月里,你应该是与鬼族王脉的同龄者一起长大的。”
在银鍠朱武接过异度魔界大权之后,虽然他身为邪君远在第一殿,见面相谈的时间甚少,但银鍠朱武也会偶尔在散会之后送他离开水云川林。红发的王者常有的感叹,欲言又止的一段往事,尽管没有说明其中曲折,但凤遥重也已从九祸曾经的讲诉中猜到了几分。
听到凤遥重忽然重提旧事,伏婴师面色未变,似是饶有兴趣想听凤遥重继续讲下去。
“少君是好奇,那段岁月里,又发生过什么?”
“吾少时,从未见过你,”凤遥重叹息一声,“只是听说,你与挽月,玄影甚是交好。”
竹笛上的花瓣忽燃起了一簇幽蓝的火焰,“银鍠玄影……真是令吾怀念的名字。”
待那花瓣被燃尽了,伏婴师才淡淡道:“若是当年魔皇将少君带回鬼族,今日便不至于此了。银鍠朱武与银鍠玄影,皆是令吾失望的君主。”
说着,将持在手中的竹笛收入袖中,朝凤遥重走了过来。那上面隐隐刻着几个字,凤遥重却看不清了。
咒术师修长冰冷的手指上像是凝着朝露之城不散的雾气,当触到凤遥重的手时,令青年微微一愣。
“没有了式神的指引,还是由吾带少君回去吧。”一如初见时的君子风度。
凤遥重淡淡道:“现在,这样一座小小的花林便能将吾困住,又何须军师费心劳神设下种种陷阱。”
冰冷的手握在了凤遥重的手腕上:“愿意费心劳神的,当然不止吾一人。毕竟魔源共生之术,实在太棘手了。”
“原来如此。”
“少君是不是还想问,魔源共生之术究竟是什么?”
“愿闻其详。”
伏婴师嘴角处的笑意加深了:“身为魔道之身,魔源乃是生命的根本。既然是共生之术,那便是同生同死了。”
正如断风尘那日愤然指责的一样,即使是因为容器的重要x_ing,也不应该重视到这种程度,更何况这些时日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说明了无济于事,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但不管断风尘如何规劝魔皇,也无法改变其心意。
说到底,真正棘手的,还是这个伏婴师一开始并未算入计划中的少君殿下。
到现在,不得不由他亲自动手来处理此事了。
走出花林时,伏婴师才松了手,凤遥重道:“军师果然是君子风度,在摆好棋盘之前,还要向吾提醒已设下的陷阱。”
然后又问:“魔源共生之术,是不可解除的吗?”
“少君问了一个好问题,说到解除魔源共生之术,倒是让吾想起了玄影所做的几件没有让吾失望的事之一。只是可惜了……魔啊,终究是不适合太过强烈感情的生物。”
伏婴师说着,笑了一声,径直往宫殿的出口而去,“只望少君的选择,不要令吾再次失望。”
这一盘棋局,毕竟是死棋。而算算时间,另一盘已摆好的棋局,也差不多该去海波浪收尾了。
伏婴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银鍠朱武会认为玄宗那个赭杉军是自己的宿敌。坦白来讲,他当年得罪过的玄宗道士一大堆,其中最让他想要一较高下的,确实只有赭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