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赭杉军之前,还有一个平生唯一的敌手,一个由他一手成就的仇恨者。
海浪涌上又退去,苦境晴朗的天空清澈得叫人厌恶。伏婴师望着道门阵法缓缓升起包围住那座藏有无罪之人的小岛,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海岸边,示意身后的魔晦王等后退。
这种棘手的场合,倒有几分像当年他第一次站在道魔大战的战场上,面对对面佛经念诵的沛然之声与道门凛然的阵法之时。
那时,身边还有那个以暗杀奇袭立于异度魔界无数魔将之上的佼佼者。在其之后,众魔之中再难有与之比肩者。
若是她今日在此……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转瞬被抛之脑后。伏婴师拿出了袖中的符咒,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对面的阵法边界处。
女子一袭黑裙临于层层涌上的白水海浪,翩然间又有坚韧的倔强,素淡妆容也掩不住的傲气。
分毫未折,反而更加锐利。是他亲手打磨的利器。
当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皆不约而同地冷笑一声。
年少相识的那一天,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彼此是最难缠的对手。多少次意欲陷对方于万劫不复之地,都棋差一着,而日夜提防的反噬,到了这一天,总算不必再忧虑了。
一者指间黑木式神令在手,咒语既出,式神长啸,风云变色。一者手捻繁琐法决变化万端,隐有风雷引动之势,竟令足下海浪为之重重叠起。
刹那之间,海天倾一夕,掀起滔天之幕,拉开这一场斗法的序幕。
朱闻挽月被带出异度魔界不过短短半月,但所施展的阵法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同于昔年她从医座之首那里学会的魔界阵法,也不似道门之术。
即使她来势汹汹,伏婴师也从容不迫,一连召唤出火祀奉雷,幽女水华几个式神,丝毫不落下风。
久经战场的术法者最是清楚,在此时唯有镇定,时刻注意对手的行动变化,先发制人才是得胜的关键。而朱闻挽月,实在少了太多实战的经验。
当瞥到女子涉足水中之后,一直听令潜伏在水底之中的幽女水华便趁机立刻攻了上去。
不曾想,当幽女玄华接近朱闻挽月的那一刻,霎时水底涌起如沸腾似的水柱,直冲而上,同一刻,整个海面皆被鎏金夺目的法阵所笼罩,云端如坠,流火似星。
站于不慎踏入的阵法边缘,无视自己得意的式神如困兽般在法阵中横冲乱撞,伏婴师依旧神色如常:“原来这海底也被你布上法阵。”
将海底也布上阵法是何等艰难,若无人相助,短短几日绝无可能。这一次,是他失察了。
朱闻挽月冷道:“你不如猜猜,这里哪一处没有阵法。”
随后,她左手捏出一个复杂的法决,袖如夜骏驰空,刹那间法阵变换,不顾阵中式神挣扎,竟将其生生碎为齑粉。
欣赏着对面目光凌厉如星的女子,如视一张废纸般,伏婴师随手抛去了手中燃烧起来的式神符,将火祀奉雷召还身旁:“吾不知何时玄宗之人也喜欢上了藏在暗处的行径?”
此言一落,紫霞之涛划开沧海,四奇之首道威再现。
锵然掷地之声响彻海岸:“伏婴师,今日紫霞之涛势要断你恶行!”
“召y-in诀·风火林动!”
而另一处,站在海波浪的小岛边缘密切关注这场大战的天Cao二十六不住摇了摇旁边犹自打瞌睡的短发少年:“这么紧张的时刻你也能睡着?”
对方如赶蚊虫般摆了摆手,差点晃到天Cao二十六的脸上:“小僧一不会阵法,二不会武功,看了也是白看,天Cao少侠还是多观摩观摩玄宗那位道长出神入化的剑术,学上个一两招,待日后好保护你家如月。”
“什么我家如月,你……你说玄宗的那位赭道长收徒吗?”
哼哼了两声的少年说:“等我睡醒了去跟道长们商量商量。”
“你到底什么来头,说得跟那些道长很熟络一样,”天Cao二十六算是彻底放弃了,“还有那本阵法的古籍,你给了挽月姑娘之后,她就跟走火入魔了似的,天天都书不离手,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天Cao二十六说着说着,忽然有所顿悟:“莫非,你那本就是你们这些和尚道士常用来忽悠人的神棍宝典?”
自诩休养俱佳的少年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是我给的,又不是我写的。小僧这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她能看得懂是缘分。这世上能看懂那本书的,可是寥寥无几了。”
这话说完,自以为终于能心满意足的睡一个觉的少年才刚刚靠着树干,就又听见天Cao二十六说:“不行,我要去帮忙,那个伏婴师好像打算跑了。”
“你去凑什么……”长生睁着迷蒙的眼睛,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天Cao二十六已经加入了战圈,他不禁叹了一声,“哎……”
少年意气正是风发,一把天Cao剑,一招“一剑任天真”,猝不及防,锋芒毕现,竟险些让陷入苦战的伏婴师回避不及,所幸,一直在后方观战的魔晦王也终于挺身入战。
而海面上阵法的中央,结阵的朱闻挽月却忽然停了动作,只是紧紧注视着伏婴师与赭杉军的对决。
他右手动作略滞,应是有伤,回身之时常以左侧对敌,显然有意掩藏薄弱之处。
虽不是真正的魔道之身,但她最清楚魔者的特点。身躯纵灭,只要魔源仍在,便随时都能再次复活,更何况,伏婴师多半已将自己的魔源交给了弃天帝。 既然如此,那么要避免对方回去卷土重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阵法秘术锁住其魔道之身,让魔源无法回归。
可她也明白,狡猾如伏婴师,绝不会轻易上当。即使这场意擒不在杀的战斗持续到天Cao二十六加入为止,也没有谁占得真正上风。
自研习那本阵法之书上册至今,也不过短短半月工夫,其中要记住的复杂法决已是变化万端,让她费尽心力,更不要说内中说得玄之又玄的施术之步。可是今日是绝难再遇的好时机,已由不得她不熟练了。
当式神奉雷被赭杉军所钳制时,一直静观不动的朱闻挽月终于有所行动了。
只见她临空踏水,袖袂引浪,将原本布于海底的庞大阵法呼出水面,霎时云波诡谲,天地晦暗,雷填雨冥。
伏婴师见她这一招声势庞大,似是有意要将海岸上所有的魔兵一网打尽,轻笑一声,唤出式神灭神火配合魔晦王之攻势,不料水浪之中,一道如魅黑影竟借阵法转换之机来至自己身旁。
幽女水华已在先前被她诱入阵法之中所灭,表面看似激进的攻势,实则处心积虑,等的就是这一刻。
乌发云鬓残,花钿皓艳如当年。
心下一惊,伏婴师伸手欲挡,怎料方才对战之中朱闻挽月已看出他右臂有伤,便直从右面而来,秀腕一转如灵蛇回绕,正是她当年从碧女之处唯一习得的防身武学之招——环钗刺。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
极柔,极狠的一招,以簪为刺,如剑似刀,自下而上,血染白浪。
胸腑之中沉滞伤郁之气被这一簪破入,登时受扰的真气乱蹿全身经脉之中。
痛极欲裂。
一直漫不经心的冷嘲笑意褪去,伏婴师伸手握住直直c-h-a入的银簪,从不敢置信到释然,他垂下头,看着胸前长长的一道伤口,最终低笑数声。
“终于有这一日啊,孤月……”
多少次都以为她要死于自己之手,没想到最后却是自己要命丧这一支银簪之下。
朱闻挽月的目光清冽得远胜身后漫天水光,平静至极:“不错,终于有这一日了,多少年的梦魇折磨,就此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不论他们两个之间谁死谁生,错乱纠葛至今,互相利用伤害数百年的帷幕,终于还是落下了。
血气自喉间不断上涌,伏婴师低笑道:“你以她之招,报了她之仇。”
“是。”
“一式环钗如游龙,昔年战场上的风采……她那样的魔,早就注定了结局,”轻拭唇边汨汨流出的血,伏婴师问,“恨自己吗?”
握着银簪的手再次收紧,轻轻用力便拔了出来,一时间,分不清是血是水,落满在她的素黑长裙上。
“吾恨你,更恨孤月。”
咒术师半伏着身体,徒劳无功地捂住胸前的伤口,那张带着钴蓝花纹铜面下的狭长眼睛,依旧看着朱闻挽月,最初的惊讶已然消失,转为平静至极,隐有一丝嘲讽。
到这一刻,真正要令从未有过慌张神情的伏婴师意外的,是接下来朱闻挽月忽然上前的动作。
“你……”
那只戴有朱红手钏的手抓住了他已经颓力的右臂,只闻朱闻挽月道:“可惜,你只是想以一具躯壳死在吾的手中,多少年折磨,又岂能让你再以魔源复生?伏婴师,吾曾发誓,哪怕碧落黄泉,也不会放你干休。”
幽深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瞬讶异。
“你要做什么?”
女子笑容宛然如少时天真:“你可知禁魔血咒?”
言罢,不及伏婴师挣扎,红色手钏如有藤蔓般顺着朱闻挽月的手腕爬向被抓住的右臂。
血珠入体,咒禁魂源。
知晓挣扎无用,伏婴师冷笑数声,重新凝视着朱闻挽月,犹有一种画出杰作的满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孤月,吾这一次……心服口服……”
他才刚刚一说完,便因失血和体内失控的真气而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