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三人一直跪在碑前,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王天风尸骨无存,连个衣冠冢都立不了,阿诚立这个石碑,也不过聊表惦念。可是这人啊,总是这样,面前有一座碑,就好像人真的还在眼前一样,好多从前说不出口的话,此刻却迫不及待地倾泄出来。
明台一开始跪得笔直,说着说着,他就慢慢靠着石碑坐了下来,于曼丽和郭骑云亦然。对着石碑,他们的目光中满是对过去的追忆,三人慢慢说着,就像对着一位老朋友缓缓倾诉。
明台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接着便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一旦有人开了头,悲伤的情绪便迅速蔓延开来。于曼丽本就是个小女生,看着明台落泪,自己更是止不住抽泣;郭骑云是个老实人,平日里x_ing格内向甚至有些木讷,此时也忍不住虎目泛泪;甚至远处的二人都是鼻子发酸。
明台的大哭渐渐止息,声音渐渐微弱,最终只能听到他的低语:“老师,在我心里,您一直都是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
直到深夜,明楼和阿诚才把三人送回相馆。他们没有带明台回家,此时此刻,他们可能更需要互相的慰藉。
车辆平稳地驶回明公馆,明楼站在明公馆的大门前,刚才弥漫着的悲戚气氛,他此刻才真正有所感。他静静地站在夜色里,身上披着浓得化不开的月光与哀愁。阿诚站在他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站着。
许久,明楼才动了。他拍拍阿诚的肩,轻声说道:“我们回家吧。”
这一天,他们又失去了一位可敬的战友。
可是,因为战争,失去的还少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楼最终没有按他原本的计划,送明台去北平。而是逐渐着手安排他接手毒蜂原本的经手的管理调度。好在明台天资聪颖,又了解上海的情况,没几日他便能与郭骑云配合着处理文件,逐渐接手毒蜂原有的部署安排和人脉网络。
而明楼,他虽然住回了明公馆,但他的花吐症却日益严重。海棠从开始的洁白小巧变成如今这艳红繁盛的样子,他深知自己已时日无多。他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在办公室就辛勤工作,减少与外界的接触;回了家就紧闭房门,甚至不允许阿诚进入。
明镜一直想找个机会再和明楼好好谈谈,可他这副态度,搞得明镜几乎没有见到他的可能,自然也一直没有谈成。
第三战区战事过半,由于王天风死间计划的成功,我方在战场上频获捷报。日本人开始还手足无措,但吃了几次大亏之后便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是密码本出了问题。
第三战区日军将领一边迅速调整战略部署,一边向上级抗议错误密码本的使用。得知这一消息,日军总署高层震怒,责令提供密码本的上海特高课课长藤田芳政返回南京述职。当然,在他返回南京之前,要先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霎时间藤田芳政急得团团转。他来上海没有多久,还没有开始施展他的抱负,便摊上了这么一件事。抓捕王天风的事宜,全是汪曼春一手打理,他不过是经手上交罢了。此刻要他彻查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还真是一时找不到头绪。
正当他焦头烂额之际,明楼造访特高课课长办公室,为他带来了一些有用的讯息。
“藤田长官难道就没有想过,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我此来并非为了挑拨离间,可这确实不同寻常。按理来说,我是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76号两位处长的行动,都应经我批准才能实施,而且76号一贯是两位处长共同行动。而此次抓捕军统特务毒蜂的行动,却是汪曼春一人带队,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完成了抓捕。”
“而且,在我多次前往76号探视后,我发现毒蜂并没有遭到76惯用的残酷刑罚,身体上多是鞭伤。”
“还有一点,往常76号抓回的犯人,经过汪曼春审讯后,再见到她都是惊惧万分,而毒蜂却不是这样。送他前往第三战区的那一天,我曾带着衣物前去探视,我与汪曼春一同进入关押毒蜂的刑讯室,而毒蜂却始终从容淡定,没有一丝害怕的情绪。我当时本以为是毒蜂心智坚定,而现在细细想来,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明楼坐在藤田芳政对面侃侃而谈,细数他近日来的推断,但他却没有点破,只是把结论留给藤田芳政自己去发现。
听过明楼这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藤田芳政也不是傻子,心中很快便有了猜测。
“你是说……汪曼春和毒蜂相互勾结,提供错误的密码本?”藤田芳政求证似的看向明楼,明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可这怎么可能呢?汪曼春一直都是帝国忠诚的朋友,为我们抓捕了无数的抗日份子。”
明楼叹了口气说道:“是的,我也十分不愿相信此事。但年关以来的一系列事情,让我不得不确认了此事的真实x_ing。您应该知道,新年时我曾遭遇不明袭击,当时为了防止家姐担心,故而封锁了消息,只是让汪曼春私下探查。您也见识过汪曼春的能力,可是至今已过去三月,她并没有查出任何情况,只告诉我是抗日份子太过狡诈。可月前我私下拜托梁处长帮忙,梁处长很快就有了发现,有人见到,当晚在酒会上开枪的让我,竟是汪曼春的心腹。”
藤田芳政没料到明楼中枪的始末竟是如此,一时间也愣住了。半晌,他才站起身,郑重地说道:“感谢明先生的知无不言,我一定认真考虑。”
明楼颔首,“明某人不图谋什么,只不过不忍心看您这样一位优秀的军人蒙受冤屈罢了。”说罢,明楼站起来微微欠身,转头离开了藤田芳政的办公室。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不会消失,迅速地在藤田芳政心中抽枝发芽。第二天,几乎一夜未睡的藤田芳政就急召梁仲春到他的办公室。
“梁处长,不知你对汪处长,有何看法?”
“汪处长一直与我通力合作,抓了不少的抗日份子,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她的办事风格,但她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哦?可明楼长官告诉我,你曾查到汪曼春派人袭击他。”
梁仲春点头承认,“是的,我确实查到过,但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酒会当日有人曾见到这一幕。我私以为,没有证据就打同僚的小报告,并不是正确的处世态度。”
藤田芳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梁处长,我现在要给你下达一项新任务,希望你能胜任。”梁仲春赶紧站起来,严肃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藤田芳政满意地点点头,“我需要你,从今天起彻底调查汪曼春。”
第53章
原本明楼把汪曼春拉下水的计划还没有这么简单就能完成。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了梁仲春的钟楼身份,明楼就可以更轻易地完成计划。
梁仲春今天与藤田芳政的对话内容,基本都是明楼授意的,一个原本对汪曼春没有恶意的人,经过搜查找出的证据,才更可信。
梁仲春估计着藤田芳政的底线,先只是带着人做些不痛不痒的搜查,过了三天才带人闯进汪曼春的办公室,从抽屉找出了她与毒蜂长期联系的证据。
汪曼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几个彪形大汉死死控住,她不停地挣扎着,冲梁仲春怒吼,“梁仲春!你干什么!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进我办公室的!滚!滚出去!”
梁仲春不屑地笑了笑,“汪处长,现在已经证据确凿了,你就别耍威风了。赶紧认罪,藤田长官没准还能念着旧情网开一面呢。”
汪曼春突然停下挣扎,瞪着梁仲春问道:“什么证据?”
“还能有什么证据呀,我说汪处长啊,这时候你就别掩饰啦,解释的话也留给藤田长官听吧。带走!”梁仲春手一挥,几个大汉就把汪曼春带出了办公室。
有了梁仲春提供的确凿证据,藤田芳政根本不听汪曼春的辩白,直接将她投进了特高课的监狱。在藤田芳政回到南京述职之前,汪曼春都会留在这里。
汪曼春虽然被投进监狱,但藤田芳政并没有派人刑求于她,毕竟过几日还要带汪曼春一起前去述职。事情已经真相大白,藤田芳政即刻开始写报告,并准备回南京以及与下一任交接的事宜。
明楼一直没有出现来看过她,汪曼春也不是傻子,在牢中静静地坐了几天,不哭不闹,倒是想通了不少事情。
那日梁仲春带人闯入她的办公室,搜出了本不存在的电文,她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早该发现的,梁仲春私下去新政府拜访明楼,不是一次两次;明楼眼底流露出深意,也不是偶然为之。
自明楼回沪以来,他虽然还像从前那样温柔待她,但汪曼春总觉得他们之前隔着一层飘渺的雾气,再回不到从前那种无间的亲密。
她原本只以为这是因为明楼喜欢阿诚,所以对她稍有疏远。但现在看来,恐怕明楼早觉得和她不是一路人,对待她时的温柔都不知有几分是出自真心。
新年的枪击案后,明楼显然对她满怀怒气,但后来又恢复了平日的柔情蜜意。她当时还真的以为明楼并不追究此事,直到那天在76号,明楼云淡风轻地提起这件事,汪曼春才知道,明楼不是不追究,只不过是引而不发罢了。
汪曼春蜷起膝盖,把头埋进两臂之间,吃吃地笑起来。什么柔情蜜意,什么鹣鲽情深,都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这梦,早该醒了。
在她的叔父谋害明楼的父母时,这梦,就该醒了。也许她还应该感谢明楼,没有刺破她的美梦,反而用心良苦,让她重新体会到了难得的美好。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可是她错在哪里了呢?她加入76号,也不过是想在乱世之中立足,将来得以帮助她的师哥,仅此而已啊。
她终于抵挡不住,在暮春微寒的夜里,咬着衣领哽咽地哭了起来。
隔了一天,明楼腾出时间来探望汪曼春。他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汪曼春低着头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