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不久他得知你从吕蒙袭荆州,尊兄三夜没有睡好,连连叹息。就是那时候良发现尊兄开始生白发了…”
“我…对不住孔明。”诸葛瑾叹息。
“兄长,你可把我与尊兄都忘了。”马良半是埋怨地道:“孙将军与兄长再亲,能够亲过我们么?陛下也不计前嫌,央兄长来归。良恐兄长不能明白…”
“阿良,你不明白。”诸葛瑾忽然打断他:“至尊…就像我另一个弟弟一样。”
马良怔然望着诸葛瑾,眼神中略带困惑。诸葛瑾见此,便微微一笑:“当时至尊兄长新亡,至尊尚年幼,只拉着我哭泣。那个模样…与小时候的孔明那么像…谁知张子布一把拉过他,说这不是哭的时候,便把他推上马,让他巡视军营去了…这么多年过去,至尊早不是当初那个无助的孩子了。即便成了一代雄主,我还放心不下他…”
“…怪不得。良听说,孙将军x_ing格固执,有时百官谁劝也不听。唯独会听兄长婉言劝说…”
诸葛瑾摇了摇头:“阿良说我狠心。却也不是冤枉了我。孔明都这样说过我呢…”
“哎?”马良笑问:“尊兄那样温良克制的人,也会埋怨兄长?”
“怎么不会。”诸葛瑾笑着回忆:“当年他出使江东,至尊对他喜欢得不得了,非要我留住他。我知道以孔明x_ing子他绝对不肯。也给至尊说了这事情我办不到。可拗不过至尊再三央求,我还是去给孔明稍微提了一下。没想到,孔明当即给我拗起了脾气…你们外头都听孔明说什么“能贤亮而不能尽亮”,那都是借口。他真对着我,哪里说这种敷衍的话。”
“…尊兄怎么对兄长发脾气的?”马良笑问:“他都没告诉我!”
“那么丢人的事情他怎么会告诉你…”诸葛瑾笑道:“他一拉下脸来,就说:何其岁月荏苒,物是人非。小时候他跟我要天上的星星,我说没法摘给他。现在啊,至尊成了央我摘星星的孩子。他自己成了那天上星辰…”
“哈哈哈…”
马良明白诸葛亮此言,可谓一语双关。士子之心,明如天上星辰,除非殒落,否则绝不会来投江东。
眼见前方驿站已到,趁着人马歇息饮水之际,诸葛瑾紧握着马良之手,含泪不舍道:“阿良,回去吧!好自珍重!替我照顾好孔明。”
马良默默不言,环顾四周,见树下Cao叶,便去采下一片,折起后便凑到嘴边吹奏起来。倾刻尖锐哀伤的曲调响彻旷野。诸葛瑾听得明白,那正是苏武李陵赠别之曲…
“骨r_ou_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Cao,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离歌三迭,一重比一重更是缠绵凄恻。诸葛瑾忍不住相和而歌。随行的东吴侍卫与随马良而来的两位羽林郎皆是看怔了。惊讶于一小片叶子,竟能吹奏出如此动人曲调。二人彷佛回到了少年时期在隆中Cao庐外歌唱的时节。在旁人看来,此情此景,仿若回到旷古的北方Cao原,古人挚友远别,长歌当泣,远望当归,岂不催人泪下。
一曲方歇,诸葛瑾含泪笑道:“阿良,一片叶子竟也可让你吹出如许曲调,莫不也是孔明教你的。孔明那一双巧手,朽木在他手上,也能成为好用的器物。一片叶子,也可奏胡笳之声…”
马良笑道:“不然兄长以为,我与尊兄少时乡间嬉游,都做什么去了。”说罢,他黯然低叹:“我与尊兄可日日相见。但与兄长,一别不觉十年!这一生还有多少会面之日?良拼却回去受陛下责罚,也要与兄长再相聚片刻…”
“兄长,请容良再送你一程吧…!”
* * *
“阿良,你太任x_ing了。”
这是一个地近夷陵道的驿站客房,咫尺小屋将冬日寒风飘雪隔绝在外,马良正在拨弄炭火,闻此回头笑望诸葛瑾:“我能有尊兄小时候调皮任x_ing么?”
诸葛瑾笑而摇头。马良说是给他送行,却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十里又十里,不肯回营。最后眼见天晚了,索x_ing便跟着他来到了驿站,说是歇息一晚,又可同榻共语,待明日再回。
“孔明小时候可听话了。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像你这样。”
“兄长休要唬我。”马良笑道:“尊兄少时,最喜欢捉弄我与幼常。”
“是么?”诸葛瑾笑道:“阿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我好好一个弟弟,是被你带坏了。”
“兄长诬赖人,须得拿出证据。”马良笑着放下火叉,来到诸葛瑾榻下坐着:“良哪有那么大本事,带得出一个大汉丞相来。良能有今日,皆是尊兄所教。”
只见诸葛瑾笑望着他:“我一直不明白。孔明小时候多么听话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变得固执得要命。你与孔明,是谁带坏了谁,真说不好。季常啊,你总劝我去投陛下。我还没跟要跟你要回我那听话的好弟弟呢。”
“……”马良凝望着诸葛瑾。他心想这各为其主,也许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了。若非各为其主,他们本当比兄弟更加亲密。此刻诸葛瑾笑意温然,全然是一个令人不觉想要亲近依靠的,温厚的长兄。可他却为了孙权抛下了诸葛亮与幼弟不顾…如此,遑论异姓的马良?他沉吟片刻,笑道:“想当年,尊兄离开襄阳城,去隆中躬耕。我问他,为什么非要离开呢?他告诉我,是我太调皮啦,缠得他受不了,所以要躲开我,去隆中清净清净。”
“哈哈哈…阿良,莫说孔明。便是我每回只去四五天,都被你缠得受不了!”诸葛瑾笑起来。
马良回忆起少时,不由也含笑继续道:“后来先生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大家回家观星,隔日要在课堂上辩论的。我就找了个借口,城中灯火通明,不好观星。就跑去隆中,找尊兄帮我。”
“我在尊兄处睡了一夜,隔天早上出发回襄阳,可想而知,我迟到了。课堂上同学们正讨论得热烈,说什么帝星失位,天下大乱,天子失势啊。说什么蚩尤旗临空,荆州将有战事啊。先生问我的时候,我照着尊兄吩咐的,什么也没说,就交了一把油纸伞,说:‘
以虚无的星象预测天下大势,都是胡编乱造骗人的!不如预测明日的天气来得实在!’”
“哈哈哈…阿良你好大的胆子!”
“唉。少时不懂事。尊兄怎么教,我就怎么说。可怜我被罚站在门外一个时辰,内心里把尊兄骂了千万遍…不料没多久,天上真开始y-in云密布。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许多同学淋着雨回家。而先生撑着我那把油纸伞,亲自送我回家去。”
“先生们后来都惯着我们,说尊兄是卧龙,我是马家的白眉最良…那时候元直也会来隆中,教我与尊兄击剑呢。”
诸葛瑾笑而叹息。在诸葛亮少年之时,他到底错过多少陪伴弟弟的机会。而诸葛亮又是如何成长,交了哪些朋友,受过哪些师长指导…他都一一错过了。
“兄长…”马良提起炭火上热着的酒壶,往酒盏中斟满,送到诸葛瑾面前,笑吟道:“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愿兄长沙场建功,来日官至卿相,寿与天齐。”
诸葛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答:“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愿阿良往后亦一生平安,长伴陛下。”
马良微微一笑:“兄长,真知我心也…”
“阿良之于陛下,义无二心,便如我之于至尊…兄都明白。”诸葛瑾叹息:“只是不知,他待阿良到底有多好?”
马良笑了一笑,却不答,替诸葛瑾挽起袖子,解下腕上伤布,以巾帕沾水擦拭。但见淤青越发上浮明显,他一皱眉,诸葛瑾便笑:“阿良勿忧,已经不痛了。”
马良随手将伤布扔入火炉,将药膏细细涂在新的干净伤布上,替诸葛瑾一圈圈缠上,微笑:“兄长,还怪不怪陛下?”
“怎么能怪他。”诸葛瑾叹道:“若非他这一扭,为兄已是剑刃断喉,血溅汉营。”
“人都以为陛下出身行伍,为人粗鄙。”马良温声道:“然良遇见他时,却不是如此。陛下雅爱音乐,能唱歌,甚至也可说是个极风雅的人。然而仅如此,还不足以让良倾心。陛下心地明朗,忠义刚直。更难得是识人之明,无人可及。他望你一眼,同你谈话片刻,便教人无所遁形。”
“良以为音乐便当用以移风易俗,先定天下而礼乐兴,非神文圣武之人,不能为也…陛下,就是这样的人。他深知乱世中非征伐无以定天下,所以选择了投身行伍。可他雅爱音乐,便是希望最终定天下后能够以礼乐熏化万民…乐竟为章,止戈为武,终致河海晏清,人心安定,不再有战争。”
“……”
“兄长,你不也这样告诉过良吗?”马良坐在诸葛瑾膝下,仰头笑望着他:“如今又为什么不肯随良去汉营呢?你问陛下对良好不好。良便说一句极好,不足以明良之心也。士之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若遇一道同之明主,便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