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良见诸葛瑾始终不言,便笑:“兄长勿怪,弟忘情了。”
诸葛瑾柔声道:“无妨。阿良继续说。”
“…陛下是大儒卢中郎的得意门生。只听先生讲说,便已得圣人之心,不喜钻研于字句。因此卢中郎方才称赞他。这跟水镜先生称赞尊兄与我,是一样的道理。”
“阿良,”诸葛瑾笑起来:“你真不怕臊!”
他含笑望着马良,他的弟弟。他常想自己对马良的疼爱一如对孔明,所以马良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有时还无赖地撒撒娇。这些都是已身为丞相的孔明早已不会做,也已不能做的事情。
阿良,你说的没错。我们分处两国,如今更兵戎相对。要再有相见的机会,恐怕也很困难了。人生忽焉数十载,你我兄弟,更有多少这样欢聚的光景呢?
他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却见马良又替他斟了一杯热酒,笑道:“兄长困了,喝了这碗酒暖暖身子,早些睡吧!”
诸葛瑾点点头,饮过了酒,二人躺在驿馆那张不算大的卧榻上。只是灭了灯烛后竟然睡意全无,遥望窗外落雪,想故人从此去,如何不感伤。
“阿良,明日便会到夷陵…你要随我去见见伯言吗?”
马良不答他方才所问,望着窗外远天孤月,良久方道:“如果良不是大汉的侍中,那今日又会是如何。”
“……”各为其主啊…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踰越的鸿沟。即便是血亲挚友。多说无益,徒增伤感。
马良叹道:“良这已是醉了。惹兄长伤心。兄长勿怪…”
诸葛瑾笑道:“才喝那么一些,怎么就醉了。”
“不想,兄长还注意着我喝了多少。”马良坐起来,抱膝笑望着他:“良说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哦?”诸葛瑾也不起来,笑着翻身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望着他。
马良也笑着凝视诸葛瑾:“远远看着,兄长好似一幅淡雅水墨,文静谦和。而孔明尊兄是胶漆彩画,光采耀人。可相处久了,便觉尊兄如茶,淡雅益清,交往越久,越觉如松柏岁寒而不凋,越发清醒。而兄长如酒…还是那种香甜的菊花酿,不像烈酒那样让人饮了几口便醉。而是不知不觉饮多了,连自己醉了也不知道。”
“阿良,休得胡闹。”诸葛瑾笑望马良:“若睡不着…自从我在Cao庐外教你弹琴唱歌开始,也有二十年了。不知你琴艺长进得如何。”
“兄长,想听相如抚琴吗?”马良笑道:“听完了,可得随我而去?”
“混帐。”诸葛瑾笑道:“这样大人了,还总这般没正经。”他说着,掀被而起,取下了墙上挂着的七弦琴。
马良亦起身,下榻接过古琴,置于案上,修长手指弹拨间几声泛音流淌,微转动琴轸,便令五音齐正。又对诸葛瑾温声道:“请兄长安卧,听良抚琴一曲。”
诸葛瑾闭目聆听。只闻马良奏出几声低沉回荡的散音,有如夜半不寐之人之徘徊悲叹。倏忽停顿后,左手吟揉间,哀婉之音连绵不断,紧扣心弦。诸葛瑾暗叹马良之琴艺大有长进,竟是只短短几个音,也可于倾刻间深入人心。
马良和琴而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
歌吟温柔低缓,如诉如怨。竟是一曲《伤歌行》?倒是符合他们二人此时情景。曲调一转,忽现凄凉之音: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阿良…风雪之中,我们当离别。江南路何其遥远,兄即便舍不得你,亦当不顾反。你便想着,不如回到幼时的故乡,那个时候,Cao庐月下,抚琴低唱,还没有战争,我们也还不用各为其主,刀兵相见…
琴音在几声散奏后忽转高亢,于徵调上奏出慷慨悲歌,隐有征战杀伐之意。彷佛远方征夫的高歌: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唉…这征夫,指的正是为兄吧!你我远别离,固然伤心不舍,可阿良念着的更多是刘备所在的故土啊…!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此去一别…当真是天各一方。俯瞰辽阔疆土,仰望苍茫浮云,不能不弃亲情而存道义。需知各自天涯永不再见,都好过骨r_ou_相残。愿我们此生,不会有战场相见的一日…
曲调越发高亢凄清,马良眼中隐含泪光,含笑吟唱出最后一段: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琴音歌声悠远悲徊,萦绕直上九天,后于激昂的高音处嘠然而止!
二人默然相对,一时竟悲感不能语。不知何处传来失伴孤雁的悲鸣。风雪中越发凄清。
良久,诸葛瑾方微笑开口,语声却已哽咽:“阿良指间琴音,感物情,结人心,可轻易挑动听者之悲欢七情。虽伯牙之风雅,司马之情韵,何以过之。此绝非为兄可教。除阿良天资过人,孔明亦当有师襄之功。阿良你…真的长大了。”
马良手按琴身,摇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非良之琴歌可感人,而是兄长心中悲伤,方与此音声相应有感。本为抚琴求兄长指教,不想反引兄长伤心,良之过也。”
“阿良啊!你便不能不惹我伤心么?”诸葛瑾笑道。
马良含笑望着他,心道兄长见谅,良恐怕…真是不能不为此了……
于是他温声道:“良当奏一曲镇魂调,助兄长入眠。”
在安定心神,声声渐缓的曲调中,诸葛瑾终于沉沉睡去。马良左手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个颤音上,已是被琴弦划出了血痕。他默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后放入口中吸吮,淡淡血腥味弥漫开来。一如日前的秭归战场。
大汉侍中淡然一笑,缓缓起身,替东吴的绥南将军盖好被子。他凝望着兄长安详睡颜,低声道:“兄长,多年不见,你的酒量越发好了。听说x_ing情温厚之人,酒量都好。可正因如此,你不疑有他。良替你斟的酒,皆一概饮下…饶是如此,不借着镇魂调,兄长还要因舍不得我,而迟迟不肯入睡…”
“兄长啊!良在此,先向兄长请罪。来日匡复汉室,河海晏清,良愿随兄长归隐山林,常年侍奉左右,任兄长责罚,良绝无怨言。”
马良在榻前想着那美好的将来,而诸葛瑾在沉眠中,亦梦到了少时与阿良的点点滴滴。哪怕明日便是天地变色,战云四起。刀兵相见,永隔远津。
* * *
时近子夜,风雪之中,两位羽林郎牵马遥望马侍中抱琴而来,皆是眼前一亮。
“侍中还顺手牵羊…哦不,牵琴?”
“怎么可以牵羊。侍中何等风雅,一曲能教吴人侍卫与诸葛将军都睡死了。只有你小时候才偷羊。”
马良看他们兄弟拌嘴,想起自己与诸葛瑾此去当为敌人,不免心下黯然,却仍笑骂:“尔等尚有闲心拌嘴。快快启程。”
两位羽林郎相对一笑,与马良一起翻身上马,朝武陵的方向疾驰而去。
数个时辰后的驿站,天已破晓。诸葛瑾醒转时,本以为身边会睡着那个当初在Cao庐睡着时会紧抓住他袖子,流得他袖上一滩口水的孩子。可睁眼一看榻侧哪有马良身影。环顾室内,也全然不见人。榻下碳火尚有余温,火光将熄未熄。
他翻身而起,甚至不及披衣。但见马良的行装也已不见。甚至几案上的琴…也被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镇纸压着的一纸留书。诸葛瑾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良感兄惜别之情,当是不忍见吾告别而去。良心念故主,故此不告而别,以免伤怀。望兄长谅解。良甚喜此琴,见之如见兄面,想兄亦当不吝相赠。良得此琴,锦水汤汤,对之时时弹奏,纵使与君长绝,亦当无憾矣。书不尽言,望君加餐珍重,皓首为期。”
“阿良…”诸葛瑾握着书信,怔然良久。在案前坐了片刻,方觉寒意袭来。他这才起身披衣。恰好外面侍者叩门,他应了一声,侍者推门而入,捧来热水巾帕。他知马良已离去,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低声禀告车马已备妥,待将军准备好即可启程。
诸葛瑾暗道昨夜如何睡得这样熟,险些误了时辰。果然阿良的镇魂调已是出神入化,竟有如此功效。
他完全没有往昨夜饮下的酒去想。
匆匆用过早膳,他上车之时,侍者惯常提醒:“将军,印信可带齐了?”
诸葛瑾嗯了一声,出于谨慎的习惯,伸手在行装中摸了一下,却觉触手形状不对。他眉头一皱,掏了出来,打开锦囊,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枚扁平的羊脂白玉。正是马良随身所佩。自己的印信则不翼而飞了。
阿良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他一时还觉得是马良调皮戏耍他。把行囊几乎翻了个遍,只是没找到印信。
东吴绥南将军的印信有多重要?孙权雅敬诸葛瑾,此时他更领南郡太守,统兵在外,故所过关隘,见此印信,皆得放行。若无此印,他就是去了夷陵大营,也入不得辕门!
他猛然抬头,只见侍者此时正目瞪口呆。诸葛瑾急忙吩咐:“快派六人,追上马季常。务必讨回印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