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祎与堰官闻此不禁笑了起来。
几人沉默片刻,隐约闻得远处民家传来歌声…此起彼落,断了片刻,又有人续着唱起来:
“予弟行役,夙夜必偕。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这是百姓祈祷出征将士早日平安归来,莫要死在他乡的歌谣…显然是思念弟弟的兄长所歌。堰官本还想去阻止唱歌的百姓们。却被诸葛亮抬手阻止,静静闭目聆听。马谡坐在他身侧,亦是竖耳聆听。
“予子行役,夙夜无已。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陛下啊…不知你此时到了哪里?在何处筹划军机,领军奋战?你可千万要谨慎啊…早日归来,不要无止境地与吴作倾国之争…
“予季行役,夙夜无寐。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兄长…你现在随从陛下,到了哪里呢?是还在陛下身边,还是已入武陵?兄要入那蛮荒之地,弟甚担忧。怕你捐弃在外,不得归来…
费祎安静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想臣子思念君王,父母思念出征在外的儿子,妻子思念丈夫,兄长思念弟弟,全城百姓,有多少人入夜无寐,望天祈祷。
无怪乎长史杨颙每次劝丞相早些歇息,诸葛亮总是道:“出征将士,夙夜无寐,忠于王事,若遇开战,非死即伤。母唤儿,妻唤夫,痛断肝肠。吾尚不用受这军旅辛劳,只镇守成都,岂可不尽全力,以保三军将士衣食无虞,百姓安居乐业?”
费祎正自沉思着,只见远处一信使驰马奔来,下马后即来到诸葛亮面前,恭敬捧上书信。马谡见此信以青色五星锦囊封装,当是刘备书信。
诸葛亮当即拆信观看。片刻后将书信交与马谡,转身又继续往上走去。
“丞相,丞相…?”马谡来不及看信,急追上去:“你的脚不疼了?”
“事已应验,自然不疼了。”
“?!”马谡一脸惊愕,低头继续看信,才知汉军秭归大捷,自家兄长马良为入武陵,已用假途灭虢之计暗算了诸葛瑾。丞相所指,即手足相残之事。抬首但见丞相已然恢复健步如风,自如地与堰官交谈着修缮事项。
“……”
一直待得诸葛亮同堰官谈完话,马谡方才与诸葛亮一面步行,一面道:“丞相,陛下驻跸秭归,将与陆逊争夷陵。夷陵,江东之大门也,此刻吴军必定死守。陛下原意,必然是欲待攻下佷山县,再谴兄长领兵入武陵。可若攻佷山,不下夷陵或夷道,终难固守。我想兄长亦知此事,是以借着诸葛将军出使之时,对其用计,直入武陵。意在策反武陵蛮,摇动吴人军心,助陛下早日攻克夷陵。”
费祎不禁叹道:“陛下与马侍中君臣情深,各自都为彼此着想。但愿侍中此计得酬。”
诸葛亮点了点头:“陛下担忧实属多余,兄长宽厚,智计不如季常。故而季常此计必能成功。”
马谡皱眉:“我所虑者,乃是兄长未带兵粮金帛,若是蛮人不通王化,不识汉使,该当如何。”
诸葛亮微微一笑,看着马谡:“吾相信季常。”
看着诸葛亮如此肯定,马谡不禁也笑了,安下心来。马良曾为诸葛亮教导提拔,又是结拜兄弟,诸葛亮岂有不了解他之理。
只听诸葛亮接着问:“幼常,陆逊卡占夷陵,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陛下当想方设法诱其出战,方可取胜。但若对方坚守不出,又当如何?”
马谡沉思片刻,道:“若如此,非出奇兵不可胜。陛下可亲率主力南渡,攀荆门之险,直达猇亭。前锋径攻夷道。”
“凡出奇兵,必多弄险。”诸葛亮叹道:“幼常可试言,陛下若为此举,险在何处。”
“险在攀荆门之险以向夷道,江山相逼,通路狭窄,虽有锐师数万,启行不过千夫,更随时有为吴军夹江切断之险…如此则不得不连营呼应,组成联防态势,否则一处有失,全线堪虞。退路若断,覆败立至。”
“连营…”诸葛亮微微蹙眉:“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连营之法,之所以为兵家所不取,乃是因其成长蛇之势,处处布防,非善守者不能为之。我所创八阵行营之法,关、张、赵、黄老将军皆甚得其法。惜关张黄老将军皆已亡故。子龙驻守江州。子初季常虽也得其阵精髓。然如今季常离开汉营,只剩子初…但愿他能妥为布阵安营,则我军无虞。”
二人说着说着,又见山下一小吏,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待得近来一看却是贼曹所属小吏,只见他神色紧张,在诸葛亮面前跪秉:
“丞相,东吴诸葛恪率领随从二十人,不顾守将盘查,持剑直闯入市。贼曹已下命搜捕。然贼人流窜甚速,恐难即刻全数抓获…”
诸葛亮一皱眉,严声道:“增派百人入市搜捕!若遇吴人反抗,休得容情,当场击毙!将诸葛恪押至贼曹,交予廷尉!”
那贼曹小吏即刻领命而去。马谡心下震惊。现在正处两国交战之际,成都守将如此大意,怕难逃丞相重责。而自己身为成都令,只怕也难辞其咎了。抬眼果见诸葛亮面上如罩上一层严霜,薄唇紧抿,快步下山。他与随从忙紧随在后。下得山来即吩咐御者赶回丞相府。
* * *
待得入府,只见成都守将杨都尉已自伏地请罪。抬眼见得诸葛亮神色有如冰霜,不禁吓得浑身一凉。
只听诸葛亮冷然道:“城上守卫,皆为精兵,何以拦不住诸葛恪及其数十从人?”
杨都尉低头道:“诸葛恪及其从人,持剑硬闯。属下恐伤及公子…”
“两国交战,岂念私情。若诸葛恪自取杀身之祸,吾亦不问罪于你。”诸葛亮严声道。
杨都尉大骇,跪伏于地:“属下…属下知罪!”
"现即刻率人入市捕捉诸葛恪从人,切记不得惊扰百姓。而后自去决曹待罪。”诸葛亮一拂羽扇,转向马谡,那眼色冷得几乎可令这方圆内室结起严霜。马谡默然半跪于地:“谡为成都令,对下属有失督察,请与杨都尉同罪。”
诸葛亮点头:“幼常自去有司吧。杨都尉速回营中。”
马谡上前拉住杨都尉,狠狠瞪了他一眼:“怎胡涂成这样!”说罢拉着他出了相府。
府内蒋琬早已迎了出来,见马谡与杨都尉走后,即对诸葛亮禀道:“丞相,诸葛恪已自来府中,说道是奉命出使,并来看望自家叔父。”
诸葛亮微微一笑,拉住蒋琬之手:“吾亦多年未见爱侄矣!”然后拉着他快步入府。蒋琬一时只感到寒毛直竖,替诸葛恪捏一把冷汗。
入得丞相接待宾客的大厅,但见诸葛恪昂首而立,一脸的傲气。这孩子方才十八岁,看来已有七尺五寸,也比常人要高,堪堪赶上身长八尺,长身玉立的自家叔父了。诸葛亮上坐后,冷然瞧着他,眉目间如罩上一层严霜。若是常人见诸葛亮如此,早就吓得腿软,而这诸葛恪倒是丝毫不怕,反慢悠悠开口:“哎…我今日总算见识到大汉丞相之威了。”
蒋琬此时方细望诸葛恪,早闻诸葛瑾宽仁温厚,长者之风。怎地生出这一个目空一切的儿子来?
他转头看着诸葛亮,只见丞相也不恼,微微一笑,来到诸葛恪面前:“你,羡慕吗?”
诸葛恪一愕,想不到一下被看穿了心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不过他善于机辩,立刻便答:“叔父不懂得择主而事,虽官至高位,何足为羡。”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诸葛亮轻摇羽扇,缓步吟道。又回身笑望着自家侄儿:“恪儿可知,得遇明主,尽吾股肱之力以为相,叔父此生已无遗憾。但能与陛下相伴,驰骋天下,官高与否,我从不萦怀。”
“……”
一旁蒋琬看着干瞪眼的诸葛恪,微笑:“公子不必讶异。丞相不是故意说给你听。他与陛下当着我们群臣的面也是如此。鱼水之情羡煞旁人。”
“哼。”诸葛恪笑了一声:“父亲与至尊,亦有死生不易之誓。其神交非外人所能道也。然而叔父你终究有一事不明啊。”
“何事?”诸葛亮笑问。
“至尊乃是孙武子之后。而孙子原是齐人,原为陈国宗室,后归齐国田完,即为齐国宗室。叔父,我们不也是齐国人?当我齐国强盛之时,那布衣亭长在何方?他出身卑贱,后代也免不了织席贩履,粗俗一世。”诸葛恪侃侃而谈,直视诸葛亮:“叔父为何要弃父母祖先于不顾,屈尊跟随于刘备?”
“啊…魏国人也曾这样指责过亮,说我离弃父母之邦…然而,既要数典论祖,恪儿可知,就算孙仲谋真是孙武之后,那也与我诸葛家无关。”诸葛亮轻摇羽扇,语气幽然彷佛陷入远古回忆:“我诸葛氏原为伯夷后裔,葛伯之后。葛国国祚长达一千八百年。于春秋之时为宋国所灭后,我葛氏祖先遂流落四方。直至秦末天下土崩之时,有大将葛婴屡立战功,却被陈胜听信谗言杀害。幸有我大汉孝文皇帝封葛婴之孙为诸县侯,遂始以诸葛为姓…”
蒋琬在旁听得入神,只听诸葛亮继续说下去:“后我先祖诸葛丰更得孝元皇帝知遇之恩,为司隶校尉,执法严明,声振四方。由是我诸葛氏一族得以名扬天下。汉家先帝,对我诸葛氏族可谓恩深遇重。我等世受国恩,怎能不知报效?况舜帝出身垄亩而终成圣君。泗水亭长或织席贩履,又有何卑贱可言?再者,刘氏一族原为帝尧后裔,血统尊贵,故而后代多聪慧仁爱,有知人之明。自高祖皇帝以降,孝文、孝景、孝武、世祖皇帝乃至当今圣上,多能选贤任能,皆为圣君。有汉四百年以来,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