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怕韩老爷被别村的拐走了,专门派我来接你的呢!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得一路找过去了!”
“……瞎说吧。”韩君岳斜了一眼吴非笑嘻嘻的脸,回身又看了看村外这条漆黑的土路,低声叹息了一句:“小香嫁了,定是一个好娘子,每天操持家务,还要生好几个孩子,再多种几亩地,多栽果树,多养些牛羊……”
吴非听见韩君岳喃喃自语,突然拉过他来往手里塞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吴非手里本来攥着一把核桃仁,都给了韩君岳,“小香家后墙根上有一棵核桃树,前几年打仗的时候给烧秃了一半,半死不活地还长在那儿。本来都说活不了了,砍了烧柴去,谁知道去年秋天它又结了十几个果子,小是小了点,吃着味儿还行……核桃皮还能染两块布。”
“……那今年呢?没结了吗?”韩县尉愣愣地捏了一个核桃仁吃了,苦味太大。
吴非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一把核桃,叹着气笑道:“韩老爷,快走吧,你不去村里都不敢开席了!”
说着吴非便转头走了,韩君岳跟在他身后,看他穿着粗布衣服,两只袖子卷在胳膊上,虽是个普通村夫的模样,但又脊背挺拔,行动端方,就算是站在村口无聊等人,看在韩君岳眼里也是顾盼生辉。县尉老爷攥着一手的核桃,突然心中一动,想再跟吴非说说话,要听他讲些万花谷的事情。但两人已经一路走到了小香家门口,小香的大哥刚迎出门来,忙喊着:“韩老爷回来了!快,快进来,咱们赶紧开吃了!”
院子里已经围了几桌村民,吵吵嚷嚷地要拉韩君岳去那边坐,小香的娘赶紧把一个干干净净的草垫子塞给他,这宴席上也没什么主次座位,韩君岳被请到小香大哥的旁边坐了,而吴非正好坐在他背后的位子上,转过身来悄悄地对他说:“那鱼可是我今天早上刚从湖里钓的,特别新鲜,你多吃点……”
“吴大哥,”韩君岳也低着头凑在吴非耳边,“你是不是觉得我就知道吃?”
吴非瞟了一眼他手里还攥着的核桃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转回身去了。小香的大哥正过来要给韩君岳敬酒,村民自家酿的酒浑浊不清,韩君岳倒也不嫌弃,接过来一饮而尽,热辣辣的酒意直冲到头顶,激得他眼角都泛起了水红。韩君岳连连笑着摇头说这酒好辣,又拱手向小香的大哥贺喜,一时周围桌上的乡亲们也纷纷过来道贺,韩君岳免不了又被顺带着敬了好几杯酒,好不容易插空摸到了筷子,吴非那道鱼还没怎么动,他尝了一口,果然很是新鲜,禁不住真的多吃了几块。酒席上一片吵吵嚷嚷,突然又听得那边小香的娘呜呜地哭起来,旁边几个亲眷邻居陪着劝解,又讲小香的婆家和睦,郎君忠厚,又讲嫁得不远,想闺女的时候要去便去了,也是福分。韩君岳又胡乱吃了些酒菜,抬头去找吴非的身影,院子里围着好些人,小娃们也在地上乱跑,他找了好半天才看见吴非端着两只盘子又从后面灶间出来,脸色如常,大约是没有喝酒的缘故。又过了些许工夫,酒席上的人逐渐少了,邻里的女人们拖着小娃回去睡,小香的嫂子和几个亲戚也开始收拾起杯盏碗碟,韩君岳向人家道了别,又受了一番谢,才忙忙地跑到吴非身边去拉他:“吴大哥,你别忙了,去我家里坐坐吧,你还从没去过呢!”
“怎么没去过,下半天不还去帮你挑衣服呢?”
“那个不算!来来来,我请你看好东西!”
吴非知道韩君岳多喝了几杯酒,酒意上头兴奋起来,也就笑笑顺着他走了。韩君岳家里并没什么摆设,他从长安带来的行李大部分还封在箱子里没动过,吴非进来了,也只一眼看到书案上放了几卷册子,墙上挂了一把琴。韩君岳一边嘟囔着说家里有杏仁要拿出来给吴非吃,一边跑进内室去翻行李,埋头找了半天却也找不见,吴非站在门口笑他:“别找了,水壶在哪儿呢?烧壶水喝就行了,这大半天说话太多!”
韩君岳一听,又立马丢开行李去找水壶,吴非帮他烧了开水,两人才捧着杯子好好在外间里坐定了。吴非忍不住又抬头去看墙上的琴,韩君岳笑道:“喜欢就拿来弹。我喝了酒,不能冲撞它,劳吴大哥自己取下来吧。”
吴非却摇了摇头,“不了,不会弹,拿下来也只是看着。”
“我可不信……”韩君岳一手支着腮,声调比平时高了几分,竟有种耍赖的模样,“你可是万花弟子,你们那个琴圣,不是很名气的吗!”
“我只学了些医术,又不是样样都学,不像你们长歌门人个个都会弹琴的。”吴非毫不客气地顶回去。韩君岳正坐在灯下,他喝了酒,脸色倒也并没发红,只在眼角上堆着一片嫩嫩的水红色,像是抹了姑娘的胭脂,竟给他端正的面容上添了一点妩媚。吴非多看了几眼,便忍不住要笑,韩君岳撇撇嘴,“你肯定是骗我的,看你笑得那样子……吴大哥,你说,你是不是还瞒了我好多事呢?”
吴非看着韩君岳灯下一张似怒似笑的脸,烛火的光映着眼眸亮晶晶的,他知道韩君岳不是醉了,只是酒意上涌,想说话罢了。“你这话说得奇了,你问过我的,我不都好好告诉你了么?”
“不信!”韩君岳又换了个姿势支在书案上,越发没形状了,“那我再问你,你可都告诉我啊?”
吴非挑挑眉毛示意他问,韩君岳笑道:“吴大哥,你怎么不娶个娘子回来呢?”
“没钱,娶不起。”
咣当一声,韩君岳的杯子倒在案上泼掉半杯水,吴非忍着笑又说:“韩老爷,别人不知道,你可是最清楚的,我家里除了吃饭,再拿不出闲钱来,连屋子也只有一间,邻近几个村子里谁家不比我强点?我是真的娶不起!”
韩君岳勉强扶正了杯子,满脸不高兴地瞥了吴非一眼,“……没意思。”吴非也存心要逗他,便反问道:“那韩老爷这么风华正茂一表人才,想必在长安时也有不少名门闺秀倾心,怎么不娶一个呢?”
这一问起,韩君岳脸上的表情竟慢慢矜持起来,手里摩挲着那杯子,“在长安时么,长歌门人确是非常受欢迎,我有位师兄,以前可是妙真观里那位公主的座上宾,你可知道……”
啧啧,这些长歌门人专好与权贵结交,早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吴非正腹诽着,又听韩君岳道:“我到长安时候晚些,没有师兄那么大的面子,不过因为琴技上有些虚名,刚到没多久,就有当红的琴伎下帖请我的——哎,你这什么眼神啊!”
吴非正震惊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韩君岳,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不可置信,“小韩,看不出啊……我可是以为你是洁身自好的好官,没想着……唉……”
“你、你别想太多!”韩君岳慌忙摆起了手,“我自然是洁身自好的了,但是这样的……应酬,长安官场上可是太多见了。再说了,自古文人墨客的风韵事里,这一项也断断不会少的!就是你们万花书墨商羽门下的弟子,我当时认得几个,也都经常去拜访姑娘们的……”
是啊,就你们这些自诩文人墨客的,弹几首曲子写几句诗,便巴巴地跑去平康坊里想听奉承。吴非哼了一声,“那韩老爷琴技如此了得,自然最受欢迎,有好些相好的姑娘吧?”
韩君岳知道这是在讥讽他,倒也不恼,用手点点吴非肩膀,“别酸了,我便不信你在长安几年就没踏进过平康坊的。世人皆知那是销金窟烟花地,里面的女子纵然读过书作得诗,也是要做那卖笑的生意。我心里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若真遇上了能知音者,便也没恁多念头了,闲时去找她弹琴聊天,也能开心许多……”
韩君岳一直说着,没留意吴非已经不拿讥讽的眼神看他了,反倒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追问他道:“你说的倒也有理。这‘知音者’是怎样的姑娘?”
“比我大些,爱笑,说起话来特别温柔。”韩君岳也不介意,直向吴非描述着那姑娘的模样,“也不怕你笑,我总是倾心比我大些的姑娘,熟了以后都叫她们‘姐姐’——”
“哎,肉麻死了!”吴非笑着打断他,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他又问道:“那你独身来这里赴任,没有三年五载可回不去长安,可想这位‘姐姐’啊?”
韩君岳嘴角抿着笑,“那可不敢想,她已经嫁人了!哎你别又这么看我啊——嫁的可是个六品的京官,人物品貌都好,也是怜惜她年纪不小了,跟家里也讲好了,赎她出来做个侍婢,在这些姑娘里面算是顶好的归宿了……”
吴非顺着韩君岳的眼神看过去,他盯着墙上的琴,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半杯冷水喝了进去,突然又想起来:“不对不对!不是我要问你的么,倒被你挖了这么些事情来!不行不行,我、我再来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