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闲话 作者:半夏泻心【完结】(19)

2019-06-13  作者|标签:半夏泻心

说这个又有什么用,是同门师兄,又不是我。韩君岳心里默默酸了一句,眼见着锅里的鸡快要炖好,却撇下这段不提,先过来帮吴非将萝卜咸菜端进屋里去。有了这锅蘑菇炖鸡,配了咸菜和蒸薯药,韩县尉的晚饭顿时有滋有味起来。二牛家的这捧蘑菇味道真是不错,吴非都连连夸赞,他自己夏天的时候也上山去拾过几次,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韩君岳一人吃掉了小半只鸡,大概要是把今天流的血都给补回来。这一通吃完,韩君岳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捧着碗鸡汤就着咸菜边喝边又打起了吴非的主意:“吴大……哥,你那时怎么想去做官的呢?你们万花谷的弟子,不都是自在随性,闲云野鹤,最过不惯官场里的日子吗?”

“人各有志,你也说了万花弟子自在随性,有我这种向往济世为民的,又何尝不可呢?”

吴非将剩下的鸡骨碎肉慢慢挑进单独的碗里,捡了一块蘑菇细细嚼起来。“我父母本也都是万花谷中人,母亲天生体弱,生下我不久后便去世了。父亲因无法救治母亲而悲痛万分,便出谷游历行医,后来再没回来过。我小时是由父亲的师父抚养长大,待我五岁开蒙,师父也去世了……后来,我便一直跟随他的一位再传弟子学习,虽称他师兄,但也算是我的师父了。”

“你……”韩君岳愣愣地捧着碗,不知该说个什么。吴非倒是不在意地笑笑,“我对父母全无印象。师兄长我十余岁,为人正直端方,学问极好,我的医术文章都得自他的传授。我十八岁出谷进长安,隔年开始应试,三年之后虽中了,在秘书省做了个校书的事情,算是尝过了当官的滋味,然后……你也知道的,安史叛军起兵,不过几日便天翻地覆。洛阳陷落后,长安城里人心惶惶,个个自顾不暇,我亦不敢久留,偷偷跑了出来。本想往南逃命,结果昏头转向迷了路……这就不提了,反正,还能留条命坐在这茅屋里跟韩老爷喝鸡汤,也是谢天谢地了!”

叛乱刚起时,韩君岳不过十三四岁,刚拜入长歌门不久,虽已懂得关心国运,但与师父同门谈论起来,都是大而化之的道理,听到吴非这样轻巧地说起人心惶惶,说起逃命,心里不免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韩君岳把汤碗放下,不由又重新打量了一遍吴非,想他既做过自在洒脱的万花弟子,又当过万千学子瞩目的京官,最后还能做一个种田养鸡、自耕自作的农夫,这人实在太过奇妙。吴非也正低着头,眼睫下的黑影盖住了神情,但嘴角边还是藏着一抹笑。是了,他总是好像在笑似的,既温柔,又有些无可奈何,连韩君岳那各式各样的耍赖都从不能狠下心回绝。韩君岳凑过去一下握住吴非的手,刚捧了汤碗的那只手暖烘烘的,吴非抬头怔了一下。“我……听人家说,京官的水可深了,你人这么好,做久了肯定要遇到很多糟心的事情,不做也好……也好!”

韩君岳这番话说得实在太有些孩子气,把吴非也逗得笑了。“是,是,那韩老爷是不是一心想要做地方官,直做到太守啊?”

“那可说不准……”韩君岳竟矜持起来,满脸一副畅想前程似锦的模样。吴非懒得理他,自顾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好……太守大人今天流了这么多血,就免了洗碗了,明天再洗,可要记得啊?”

“知道了知道了……”韩君岳嘟囔了一句,也熟门熟路地出门去给母鸡加食。回来听见吴非问他是不是要走,韩君岳不加思索道:“今天不走了,外面冷得很,我跟你挤着睡就行了,还暖和呢!”

吴非也例行的白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径自去箱子里抱了一床软被丢给韩君岳。韩老爷亲自动手去铺床,铺着铺着又回头问他:“不过,你当时从长安城里跑出来,怎么不回万花谷啊?听说万花谷的入口极其难找,堪比陶公的桃花源,战乱时也未有叛军打过去。你一个人在这里种地为生,却为何不回去找你师兄?”

“我曾在师兄面前发誓,此生再不入谷。”

“什么……!”韩君岳闻言吓了一跳,扔了被子转头瞪着吴非,“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吴非提了一壶水架到炉子上烧,一手拿着火钳去拨炉里的柴禾,一面苦笑着对韩君岳解释,“……师兄为人古板偏执,始终不同意我出谷游历。我中举的消息传来,师兄暴怒,当即要我发誓,若去为官,终身不得再回万花谷,我那是年少气盛——”

“你这师兄,也太……不通人情!”韩君岳气鼓鼓地坐在榻上陷进一堆软被里,“为何要当官便不能做万花弟子?不过……都过了这么多年,中间还打了仗,说不定他也想通了,你都没试过给他寄封信?”

吴非站起身,只摇了摇头。

自今日起,吾与师门恩断义绝,终生不得入谷。纵身死,魂魄亦……不得归处。

吴非站在火光的阴影处,看着韩君岳因失了血而略嫌苍白的脸,那脸上的神情虽有些焦急,却又是一派无忧无虑。他想起好多人的脸,好多他曾经试图留住,却又总是不知所踪的脸,映着白雪,映着花海,年复一年,终于渐渐模糊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轻笑了一下,“算了,快睡吧。”

十六、

韩君岳挤在吴非身边,抱着暖烘烘的软被,这一夜睡得昏天黑地。鸡鸣时分恍惚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自己一下,他竟然也没醒,迷糊着又揽了揽被子,继续做梦去了。待到天大亮时,韩君岳才不情愿地睁开眼,长长打了个哈欠,身体一动才发觉吴非竟然也还躺着没起。他正觉得奇怪,知道本来吴非每日清晨都会早早起来的,今天倒也贪睡了。“吴大哥,我又睡得迟了……你怎么也没起啊?是不是外面特别冷?”

吴非本是侧身背对着他,听见说话,转头来竟瞪了他一眼,韩君岳就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狠狠撇了一下——原来他的一只手一直紧紧揽在吴非的腰间,竟是不自觉地抱了人家大半夜。怪不得昨夜虽冷,被窝里却暖意融融,韩君岳仔细一想,肯定是自己不老实地蹭开吴非的被子,把他当暖炉抱住了。这么说之前还有觉得有什么东西撞自己,那一定是吴非起身时想要挣开他的胳膊,却无奈被锁得紧紧的,而他还睡死了不肯醒罢。一想到此,韩君岳刷一下闹了个大红脸,看着吴非已经麻利地翻身下榻,随手披了件衣服挽起头发,去蹲在炉子跟前掏炉灰了。韩君岳也赶忙挣扎着要起来,刚丢开被子,就觉得四面寒气袭来,又不得不把被子裹在身上,“不、不好意思……那个,我以为我抱的是被子,哈、哈哈……”

吴非蹲在炉子跟前,心里又翻了百八十个白眼:敢情我现在不光是县尉老爷的大夫、厨子,还连带着暖床的了——呸!呸呸!想什么呢!

他这么想着,回头就又瞪了韩君岳一眼。刚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吴非腮边还带着片没消退的红晕,随手挽起的头发里有几缕散在耳后,他眉眼生得极清俊,因为总是带笑,仔细看起来竟有点娟秀了。韩君岳坐在榻上看见吴非回了一下头,眼角瞥到他的时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好看极了,比去岁长安雪夜里平康坊的姐姐留宿自己时那一眼的风情还要迷人——呸呸!韩君岳!你瞎想什么呢!

这瞎想的两个人尴尬地沉默着。吴非捣鼓完了炉子,提了一壶水来烧上,进灶间去弄早饭了。韩君岳还坐在榻上裹着被子,不知是怕冷还是什么,脸色红红的就是不肯下来。过了不多时,吴非探出头来:“……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快起来去院子里喂喂鸡!”

“这么冷,我头还晕着呢……”韩君岳嘟嘟囔囔地抱怨,不情愿地起来裹紧衣服去开门。外面已经是一派萧瑟寒冬的气息,日头照着白晃晃的光,不远处的小树林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横七竖八地岔着。韩君岳把两手放在嘴边哈气,呼出白白的一团雾,轻飘飘地在眼前消散了。他喂了鸡,从鸡窝里还摸出了两枚热乎的蛋,赶紧又欢天喜地地跑回屋里去给吴非献宝:“晚上做个蛋羹吧!”

“……不行,今天正好凑够了二十个,我要去县里那家小客栈卖掉,他家收的鸡蛋比散卖的多几个铜钱。”

“啧,又要卖掉……攒了这钱也没见你用啊!”

“不是说要修屋子么,这墙四面漏风的,你没觉着啊?”

韩君岳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总觉得屋里这么冷!”

吴非看都懒得看他了,把装了一叠热腾腾蒸饼的盘子直递到他跟前,“吃饭,吃饭,你这县尉老爷当得也忒清闲,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也不去上值!要是当初留在了京里,可有的你受的!”

“……大人教训得是。”韩君岳把盘子接了来,还装模作样地对着吴非行了一礼。

早饭吃过后,韩县尉便匆匆赶去县衙了。临走前吴非又看了看他额上的伤处,重新给上了药。县衙里一群衙役看他头上缠了这一圈白布,都忙不迭地过来嘘寒问暖,韩君岳敷衍过了,去县官老爷那里将昨天的事略略回报了一遍,头上的伤倒没说是被人打的,只说自己混乱中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跤摔破了头。县官老爷便也没当多大的事,只说最近衙里事务也不多,不需他操心,让韩君岳自行歇着去就好了。吴非却是在家里忙活着收拾了一篮子鸡蛋和六七根粗大壮实的萝卜,要赶去县城里卖,走前还不忘把这阵子省吃俭用攒的钱拿出来又查点了一遍,心里估摸着还要用多少萝卜和鸡蛋换钱才能够得上买新茅草和石灰的。他想着这些,顺着走了几百遍的小路往县城里去,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干冷干冷的,天上地下却都像是蒙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灰,看得不清不楚。吴非想,我到这儿已经有几年了呢?三年,四年?好像一辈子都快过完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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