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闲话 作者:半夏泻心【完结】(20)

2019-06-13  作者|标签:半夏泻心

大雪之前,吴非终于还是攒够了钱,置办了修屋子的各类材料,又从村里人家借了些木桶木梯之类,忙忙地搞起了大工程。韩君岳照样看着新鲜好奇,每日下了值都来凑个热闹,说是要帮吴非的忙,可惜韩老爷对于这个是些微不懂,没头苍蝇一样跟在人家后面,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把吴非烦得够呛,不得不靠着答应“晚饭给你烧点好的”这类的条件把这尊大神请走。韩君岳又说这屋子修整时不方便住人,好说歹说请吴非去自己家住几日,连带着吃的菜样也都是他负责买了来,饭桌上一下子就活色生香了不少。这日便是韩老爷乐颠颠地买了一尾大草鱼回来,吴非忙了大半天之后,回家来还要听他吩咐炖个鱼汤。县尉这儿的屋子虽也不大,但比起自家的茅草房也是好了不少。吴非蹲在天井里收拾了这鱼,进灶间一边指导着韩君岳切姜丝,一边烧了水准备炖鱼。韩老爷也切过几回菜了,这姜丝太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握着刀,仔细得像绣花似的,慢慢地往左手里的姜块上凑。吴非看他切地这般费事,不禁打趣道:“先贤有云,君子远庖厨。你这又是喂鸡又学切菜,以后能杀鸡宰羊也未可知啊?唉,好好一个长歌门人,圣贤弟子,才当了半年的官,竟学得一身村夫习气了!”

韩君岳停了手里的刀,抬头慢慢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等又切了一片满意的姜,才回道:“吴大人堂堂一个九品京官都隐居此地,自耕自作,我不过是个县尉,哪还敢讲究这么多?大不了便是当学陶渊明,以后种豆南山,采菊东篱吧!”

“使不得使不得,韩老爷以后是要做刺史大人的,万万学不得陶渊明啊……”

“……水滚了,烧你的鱼!”

吴非大笑着去弄鱼了。这餐晚饭便是喷香的鱼汤配黄米蒸糕,还有吴非没忘带来的萝卜咸菜。韩君岳拉着吴非问屋子什么时候能修好,天什么时候下雪,又直问到以前在长安时年节如何过,再早以前在万花谷时年节如何云云。两人打扫空了碗碟,照例还是韩老爷负责去洗涮碗筷。吴非在天井里站了站,觉得今年似乎比去岁更冷了些,说不定明天就要下雪了。算算还有五六日便是冬至,屋子尚能赶在节前修好。他转身回屋里,进卧房取了件衣服披上,回头看见韩君岳的琴就挂在墙上,吴非站定看了一会儿,身后韩君岳问他:“要不要弹一曲?”

吴非转身看见他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不必了,我是真的不会。你这琴好看,以前也有同门修琴艺的,都没有这把琴这么好看。”

“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没事,我来教你试试。”韩君岳不由分说就上去取下琴来,盘腿坐在席子上,“我来教你指法,不难的,试试看。”

吴非不忍拂了韩君岳的兴致,只得过去陪他坐下。韩君岳拉过吴非的右手按在弦上,拨弄一下,“你看,这是宫调,左手要这样。”说完自己的左手在侧按了一下。“哎,这姿势别扭得很,我们换换……”韩君岳说完将琴抱起放在吴非腿上,自己在他身后侧坐着,两手握着吴非的手放在琴上,“这样好多了……来,你试试这样按弦……”

吴非被他摆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似乎是天生音感不佳,于琴艺一道一直不得其法,或又因于此,他却常常羡慕擅琴之人。这时被韩君岳握着自己的手弹按琴弦,虽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但吴非也觉得别样有趣,时不时耸肩笑起来。韩君岳却又故意板起脸来教训道:“不准笑,不准笑!操琴可是修养心性之道,要肃穆以待,懂不懂?”

“……是,是。”吴非忍着笑意,回头应和韩老爷的话。不想一下发觉韩君岳的脸靠着极近,几乎是贴在了自己的头发上。韩君岳本也只是逗趣,突然看见吴非回过头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温柔的笑意,不由一下子呆住了。两人都沉默下来,才又觉出韩君岳坐在吴非身后,两人的手又握着,几乎就是一个环抱的姿势了。韩君岳一想到此,脸上又一下子通红起来,还不待他有什么动作,吴非便轻轻一挣,抱着琴从他怀里滑了出来,又将琴递给他,“不早了,我去……看看外面门窗都关紧了没。”

韩君岳怔怔地点了点头,任由吴非出去了。自己看了一会儿手里的琴,不由自主地放平琴头,随手便弹了一段曲调出来。外间站着的吴非正要关上一扇窗,听见他的琴音,手下一顿,开口催他道:“天晚了,你也别弹了,收拾床铺睡吧。”

卧房里那人果然停了一下。吴非再进去时,便看韩君岳已经把琴挂回墙上,只是神情还是怔怔的,不敢看着自己。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冷得厉害,可能明天就要下雪了,离冬至也不远了……”

“……啊,我这里还存了一壶酒,冬至的时候开了吧。”

“……好。”

结果冬至那天,县衙里临时来了州府的人。韩君岳陪着说话伺候直弄到天黑,出门才发现竟已下起纷纷的雨雪来。他心里暗暗着急,却怕着天黑路滑,又不敢走得太快。紧赶慢赶到了吴非家门口时,韩君岳一身的衣服已经淋了个半湿,冻得瑟瑟发抖。他敲敲屋门,里面并没有人应声,韩君岳倒也没在意,直推开了进屋去,便看到屋里桌上已经摆好了菜样和酒壶酒盅,吴非坐在一边,竟是一手枕在桌上,埋着脸睡着了,大概是实在等了太久。韩君岳顾不得脱掉湿了的外衣,赶忙上去推推吴非的肩膀,“吴大哥,快醒醒……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今天会弄到这么晚,让你久等了——”

吴非皱着眉头抬起身来,茫茫然看了韩君岳一眼,似乎还没怎么清醒过来。韩君岳却看到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好像全是眼泪的痕迹。

“你——”

吴非抬手往脸上摸了一下,忙胡乱地擦干净,“你回来了……你身上怎么都湿了?雨下得那么大?”

“……分不清是雨是雪……”这么一说,韩君岳又觉得冷得刺骨。吴非赶忙站起身来,“我去煮点姜汤,你、你赶快把这衣服脱下来,自己往箱子里拿一件干的穿上,快点,这要得风寒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随手往墙根里一指,韩君岳看到那儿的确有个大衣箱,似乎是修整房子的时候从哪里搬出来的,就一直放在那里了。他脱了自己的衣服,去开了箱子翻找一通,还真摸到一件厚厚衣物,拖出来打开一看,这竟然是件大氅,厚重的玄色衣料上金线绣了层层暗纹,端的是一派华贵。韩君岳拿在手里愣了愣,一是觉得这衣服的式样纹路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二是又想象不出吴非穿在身上的模样。但此时他冷得不行,也想不了许多了,二话不说便将大氅裹在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韩君岳坐到桌前,见酒壶已用热水温起来,想来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吴非也已经从灶间出来了,“你别乱动,快先把这个喝——”

韩君岳转身看他。吴非手里端着一碗姜汤,眼睛因为刚才被胡乱擦过几把还泛着红。他站在韩君岳面前,直直盯着他,却又好像看不到他。韩君岳听到他问:“……你从哪里找出来的——这件衣服?”

“就是……那个箱子里。”

韩君岳伸手一指,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心虚。他觉得吴非很不对劲,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脸色平静,语调平静,平静地过了头——韩君岳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伸手去解开刚系好的衣服带子——

然后他听见吴非轻轻地说了一句:

“别穿了……烧了吧。” ​​​​

十七、

吴非十六岁那日傍晚过了雁门关,他看着漫天飞扬的大雪,愣愣地站在原地伸手去接那雪花,不一会儿就被师兄师姐抛在了后面。

前头的连州师兄早已见怪不怪,他叹着气大喊,阿非,别停下啊,天黑之前我们得赶到驻地去。

吴非心想,这就是苍云军的驻地?真是太好看了,太好看了。

连州已是第三次来苍云驻地送货。生药、丸散、万花弟子特制的金创膏等等本已都在太原备妥,临要启程时,手下弟子却突然病倒了两个,不得随他出关了。连州本来带的人手就不够多,又担心马上便是冬月,耽误了时间,关外便要连连飘起鹅毛大雪,路极难走。他正急得如热锅蚂蚁,突然在城里茶馆遇上吴非和他师兄,当即眼前一亮,劝说吴非随他出关去见识见识。

师兄看他一眼,问吴非道,你想去?

便是素来最温顺懂事的小师弟,也掩藏不住眼里跃跃欲试的兴奋。师兄递给他一杯茶,若要去,须事事听从连州师兄吩咐,不得随意任性,惹出麻烦。

顿了一下,他又说,关外寒冷,多带些保暖衣物。

苍云驻地极广,除了当中矗着一座又黑又大怪物似的堡垒,其他营帐都散落各处,相距甚远。吴非来了两三日,还没搞清楚方向,只能紧紧跟着师兄师姐一起行动,整日忙着与军需官交接,去看重病的病人,还去到广武城里设诊为百姓医治。七八天后,事情渐渐少了些,这日又下起大雪,连州师兄被相熟的朋友叫去喝酒,几个师姐相约去城中采买,吴非落了单,自己跑去苍云堡北面的城墙上看雪。他自小生长在万花谷,见惯了四季如春的晴昼海,哪想到关外冰封千里的景象。这日午后雪已歇住,日头又明晃晃地照在一片茫茫雪海之上,让人睁不开眼。吴非在城墙边遇上几个广武城中的少年,热情地拉他一起来打雪仗,他左右拗不过,又跑又躲,自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还弄得好好一件墨色衣袍上又是雪又是泥,天色向晚,被寒风一吹,吴非才觉出有些头晕脑胀,便不敢多留,想赶紧回营帐里去。铅灰的云彩密密布满了天空,不一会儿便又下起了雪。吴非昏沉沉地往苍云堡跑去,却不知是眼睛模糊看不清方向,还是在雪地里走得太慢,跑了很久,却好像一直到不了那里似的。身上越来越冷,不用手摸他也知道自己肯定是发热了。身边路过几个营帐,吴非停在一个火盆前面喘着气,歇了一阵子,他试着再往前走。天色已经擦黑,转过帐子时他不留神,一头撞在别人身上,额头生疼,肯定是那人穿了铠甲。吴非吓了一跳,连连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小心。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0/3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