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碧空如洗,北雁南飞。
打那小道上慢慢悠悠走来一匹黑马,那黑马上头坐着个人,那人肩膀上背着个背囊,怀里抱着架琴,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地过来了。走近了,仔细瞧瞧,这马端得是膘肥体壮,这人也生得形容俊朗,从上看,头顶束着发,戴一副翠玉的头冠,二十出头的面庞,墨黑的眉毛斜飞着,一双眼睛倒又大又亮,无事也带着三分笑。往下看,那脚上穿着簇新的黑布靴子,白布袍子滚了道碧绿的镶边,衬着那黑亮的马毛,越发显得这年青郎君身段挺拔,气宇轩昂,像是村头大白杨树还是小白杨树的时候。你听,他还拨弄了两下怀里的琴,就像凉风吹过那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啦,哗啦啦。
韩君岳看着前头不远处的石头牌坊,心情激动,踌躇满志。
“某七岁发蒙,寒暑苦读,十岁即考入童子科。十二岁上,倚赖伯父大人抬爱推举,拜入千岛长歌,自此诗文经史,琴剑书礼,无所不学,无所不精。后三年,长歌弟子大比,某得幸拜入张曲江九龄公门下,恩师谆谆教诲,十年一日,某铭刻五内,未尝敢忘——”
黑马突然停下来,甩了甩脑袋,不动了。
年青郎君摸了把马脖子,“麟麟,怎么了?怎么——”
“咣当!”韩君岳屁股着地,天旋地转,从高头大马上摔了下来,竟也没忘了两手护着怀里的琴,蜷着身子滚了几下,挣扎着坐起来,疼得呲牙咧嘴,灰头土脸,好好的新袍子上沾了泥,头冠也摔歪了。韩君岳“哎哟”着腾出一只手摸摸腰,嘴里嘟囔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黑马晃了晃脑袋,甩了甩蹄子。不吭气。
韩君岳摔得有点晕,还坐在地上“哎哟”着。一抬头,就看见那路边上站这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呢。
他赶紧站起来,歪歪斜斜,手忙脚乱,红着个脸拿手拍掉身上的泥,一边还偷眼看看那个站路边的人。一个大男人,披散着头发,穿着黑扑扑的粗布衣服,手里抓着个锄头,腰里挂着两头大萝卜,身后背着背篓,看不见装的什么,只有几片支楞楞的叶子从脑袋后面冒出来。韩君岳尴尬得不行,脸红得跟个灯笼似的,抱着琴,咧开嘴笑了笑,活像是小时候书没背出又赶上了师父抽查。他再看看那个人,个子挺高,长得也端正,眉眼清俊,没什么表情。韩君岳脱口而问:“这位乡亲,请问县衙大院,怎么走?”
“往前走,”那人用锄头一指,“过了牌坊,再走百来步,有个挺大的宅子就是。”
“多谢,多谢乡亲指点。”韩君岳忙不迭地牵了马,一溜小跑着往前面赶去了。经过那人身边时又红着脸笑了笑,“多谢,多谢。”
今天遇着个傻子。
那人摇着头,心里想。那马太娇气了,土路走不惯,碰着一点就闹脾气,看那年青娃子什么都不懂。要走这种路,得骑个毛驴才对啊!
县官老爷头发已经花白,拉着韩君岳的手,连声赞叹:“韩县尉一表人才!哎呀呀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前来本县真是屈就了!屈就了!”
“不敢不敢,某不才,只愿——”
“听说韩县尉是九龄公的高徒?”
“不敢不敢,某虽出自恩师门下,但——”
“哎呀本官最是仰慕九龄公!今日一见韩县尉,颇有九龄公当年风范!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不敢…不敢…”
“咳咳,韩县尉,我们言归正传,”县官老爷挥手让侍从摆上水来,“本县地方虽小,人口不多,但有赖皇恩浩荡,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还是不错的咳咳……韩县尉你看,这是今年夏天刚收的麦子,看看,这么大的粒!”
县官老爷献宝似的把一小斛饱满的麦粒在韩君岳眼前晃来晃去,“还有这个,马上要收的谷子!你看,这颜色,多好看!”
韩君岳这才注意到,县衙院子里各处都堆了东西。这一堆,是两缸麦粒一缸米——“南边送来的稻谷,韩县尉肯定是不稀罕的,这边见得倒少!见得倒少!”那一堆,是枯树枝子捆成一团——“本县百姓除了耕作谷物,也在山地上种些桃树,桃子味儿甜,好吃!卖出去能挣些钱!不过个头有点小,本官这次从邻县弄了些桃树苗回来,准备改进一下品种!”远处还一堆,绳子捆着几只青皮螃蟹,慢慢横着爬过来爬过去——“东边有个大湖,是本县跟邻县共有的,河鱼虾蟹不少,也种点莲藕,小娃子嘴馋了都下去摸……哦韩县尉,这几只蟹子你等下就拿走,拿走!早晨专门派人去捞的!”
韩君岳长了二十五岁,也见过不少的官,大到恩师九龄公,小到自家伯父大人,他们有的威严,有的和气,但如县官老爷这么亲切爱民,关心民生的好官,实在是独独一份!
韩君岳深受感动,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那几只青皮螃蟹。
然而其实他只会蒸米饭。
“韩县尉,你以后便要负责催收本县几个村头的租子。放心放心,本县百姓一向安分守己,耕作勤勉,上缴租子从来都按时按量。况且这战事刚平,天下未安,朝廷体恤黎民,租税也减免了一些。这几日本官已派人将前几年的税账都整理好,韩县尉一看便知。若是得闲了,也可以去村头走走,问问今年的收成,再过一个来月,就又到了收租的时候了!”
听到安排了差事,韩君岳不敢怠慢,一一记好了,又听得县官老爷说:“还有啊,本县东边有一个村子,就是紧挨着湖的那个,只有十几户人家,以前的老村长上月里没了,一时也推不出接替的人。本官前几日去给韩县尉安排住处,看那村子清净,百姓也老实本分,就在那边腾出了几间屋子,稍后就让人陪你过去看看。那村子里要是有些什么事,韩县尉辛苦,多关照一下……当然当然,没什么大事,肯定没什么大事!”
“县令大人如此周到,下官惶恐惶恐,惭愧惭愧!”韩君岳连连拱手,“大人千万放心,村子的事,尽托付于下官便是!”
那天晚饭时候,从村头第一户人家到最后一户,都知道了“新来的官老爷长得可俊呢!”
一个穿葱绿裙子的小娘子抱着娃娃站在老槐树底下,抿着嘴,笑嘻嘻地看官老爷在空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来时背着背囊,抱着琴,手里还拎一串蟹子,面皮白白的,见着人就红了,还老是笑,一点不像个当官的!小娘子瞧了一会儿,抱着娃娃回家烧饭去了。韩君岳收拾了铺盖和书,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看见有个大水缸,盛了半缸水,但一粒米也没找着。又转了两圈,看见进门时挂在院墙上的蟹子,韩君岳想了想,赶紧提了这蟹子出门去。
邻着韩君岳住的这户人家正在院子里摆饭,老丈蹲在门口倒灶灰,抬头一看,有人直愣愣地站在外面,“哟这不是新来的官老爷么!快进来快进来,添个碗!”
韩君岳从没这么蹭过吃喝,赶忙着把手里的蟹子递上,“这,这个蟹,早晨新抓的,我从县里带过来——”
“哎呀大老爷忒客气!快坐!俺们没啥好饭,大老爷别嫌弃!”家里的媳妇笑弯了眼,抓过蟹子看了看,“哟,活着呢!”
饭菜就摆在院子里的石头台子上,家里人围着坐了一圈石墩子——给韩君岳铺了块麻布,“石头冷,别冻着了!”家里有个老丈,儿子媳妇,还有两个娃娃,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小子,一个三岁的丫头。菜是煮的豆叶,饭是汤饼,加了点葱叶姜汁,汤汤水水的,吃着倒也暖和。老丈跟韩君岳聊着天,“官老爷姓啥啊?”
“姓韩,姓韩。”
“哦,韩老爷。韩老爷是哪儿人啊?”
“某是越州萧山县人氏。”
“哦,这个越州,在哪儿啊?”
“在江南东道。”
“哦……在哪儿啊?”
“在……在南边,南边。”韩君岳灵机一动,还拿手指了指门外面。
“哎哟,那离俺们这儿,老远吧?”
韩君岳咬着面片,没来得及说话,家里的女人急着问了句:“韩老爷,娶了媳妇没啊?”
“没,没有……”
女人长长“哦”了一声,又笑着说:“韩老爷年纪轻,不急不急,以后当了大官,娶大官家的小姐呢!”
老丈也笑起来,这家的男人也乐了。天刚擦黑,碗碟收拾下去,老丈非得塞给韩君岳一捆子木柴,“现在天黑了冷,你那屋里冷火冷灶的,赶紧回去烧烧!”韩君岳自然又千恩万谢地出门来。刚出了门,转头看见有人提着个灯笼正走过自家门口,迎面往这边来。灯笼不亮,黑乎乎的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这人披散了一头头发。韩君岳“嚯”了一声,那人稍微举了举灯笼,也看见了他,笑了笑。
可不就是白天路边上那人。
他腰里还挂着那两头大萝卜,背篓里的东西似乎是空了,锄头放了进去。他又仔细看了看韩君岳,“哦,刚才听说有新来的官老爷。小民吴非,住在湖边上,见过官老爷了。”
然后他弯了弯腰,放平灯笼,又往前走了。韩君岳回头,看见一点昏暗的光颤着,很快就消失了。
二、
韩君岳在县衙埋头看了三天的账本。
本县地处关内道南段,地势平缓,水土丰饶,百姓耕作以麦子和谷米为主。前些年战乱刚起时,本县也受波及,村民不是外逃,就是被叛军抓去做劳役,苦不堪言。待长安收复后,周边的叛军接连被剿灭,本县百姓也渐渐回乡,现在人口虽不及开元年间繁盛,但这几年未受战事,又无天灾,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些,生活也慢慢过得去。百姓除去耕作谷物之外,还种些梨桃,三四月间本地有春祭,不仅要祭拜土地神祈盼一年风调雨顺收成好,还要备下桃花酿、桃花饼,敬奉“桃花仙子”。普通农户家多养些鸡鸭,富户家有养得起黄牛的,农忙时节也会标价让人租用。东面的大湖,是本县与临县共用,但大部分都在临县,那边有几户打鱼为生的渔民。韩君岳住的村子是最靠近这湖的,村民只是偶尔去摸点鱼蟹,听说也有在水边种些莲藕的。本县上缴的租税,按大唐通例,自然是粮米为主。这天傍晚,韩君岳一个人在库房里,看了一天的账本,腰酸背痛,正不顾恩师教诲毫无形象地斜倚在书案边上。手上这册正是自己照管的村子里百姓的迁居情况,韩君岳一个个看下来,大部分都是世居在此,有些战乱时已逃离了,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生是死。只有那个叫吴非的——韩君岳多看了两眼——是前两年迁到本地,原籍山南东道,战乱开始时正在长安旅居,逃出长安后当了好几年流民,后来到了这里才安稳下来。去岁天下大赦,此人在本村落籍,独居在湖边一处茅屋里,有半亩地,养了鸡鸭,还有一头驴子。韩君岳翻看着下一卷的租税记录,找到吴非的一条,上面赫然写着,他落籍后缴的租子是“萝卜十斤,葱二斤,大茄子十五个,蛋五十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