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黑漆漆的,没说话。吴非突然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劈头盖脑地裹住了,然后身体凌空而起——他被人抱起来,大步往对面帐子里走。
吴非吓得挣扎起来,大喊救命,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那人笑了一下,伸手去拍吴非裹在大氅里的脑袋,怕什么,吃不了你。
连州端着药碗坐在榻边,一手拉着晕乎乎的吴非坐起身来,小祖宗,我还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就给我这么没命地玩!快喝药,要是冻出个好歹来,回去你师兄还不活撕了我。
吴非自知理亏,乖乖地接过药来一饮而下。这个帐篷里温暖干燥,身上盖的被子也是又厚又软,他躺下好好地把自己埋进去,只露个脑袋出来,看见自己的外衣和那件玄色大氅都胡乱扔在床边。他问,连州师兄,这是哪里啊?
这是捡你回来的申校尉的营帐。明天见了人家,记得好好道谢。
嗯,知道了。吴非点点头,陷进了深沉的睡梦里。
他再醒来时,榻边坐着的不是连州师兄,是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年轻人。
吴非身上压着沉重的被子,一时起不来,愣愣地看着这个人:他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苍云军官的惯常打扮,头上也戴着蓬松雪白的羽翎,眉毛斜飞,眼角微微上挑,正勾着一抹笑意看着自己。吴非怔了怔神,这个人是……昨天师兄是怎么称呼他来着?
他好像知道吴非的心事。我是申浩川,他说。
那时申浩川十八岁,苍云军帐前三等校尉。
他昨日傍晚在营地里捡了一个病倒的万花“小先生”,让出帐子给他住,今早又忍不住跑回来,坐在人家榻旁偷偷看了许久。他伸出没带手甲的那只手,把吴非额前散落的短发抚开,你……你可真好看。
这个万花“小先生”的脸一下子更红了。
浩川哥,这个给你。吴非塞了一包煨栗子在申浩川手里。他披着那件厚厚的大氅,这时吴非身量还未长开,那衣服几乎要拖地,但申浩川嘱咐他出门一定要穿好,没过多久,几乎半个苍云就都知道了申校尉捡了个万花弟子,还对人家极好极好。川哥,身后几个同门弟兄挤眉弄眼地玩笑道,你真是不厚道,不是说好下了值咱们往东泾关打狍子去吗,你看,你这肯定又不去了。
嘿,川哥有正经事儿呢,哪顾得上你这傻狍子!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吴非站在一边,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却又觉得有些尴尬,抽身便要往回跑。申浩川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面把那群混账小子赶开,笑个屁,滚滚滚,再笑都给老子滚回去当值。
阿非,带你去看好地方,骑马去。
申浩川转头笑着对吴非说。那时候雁门关外已多日大晴,天寒地冻,积雪不化,太阳高高挂在天幕上,照得茫茫雪原一片耀眼。申浩川牵着披挂华丽的马驹,向远处跑来的吴非大笑着招手,阿非,快点,你跑得也太慢了。
吴非裹着厚厚的大氅,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跑着,他气鼓鼓地想,都怪这破衣服,这么长,差点要绊倒我。
他抬头看见申浩川的脸,大声笑着,比映着日光的白雪还要明亮。吴非立马就不生气了,他终于跑到申浩川跟前,拉住他的手,问他,浩川哥,我们去哪里?
从三星望月上看,月亮也从来没有这么大。
回去吧,起风了。
申浩川骑马载着吴非慢慢往营地方向走,南面天空上升起明亮的星宿。哪是什么?吴非伸手指着那片星星。
是参宿。你看,最亮的那三颗,是将军。
申浩川抬头看着星空。而那将星的光却早已黯淡下去,几乎要被南面三颗伐星的红光所掩盖——伐三星,边境胡人。
吴非感到申浩川突然更紧地拥住了自己,他转头去看,申浩川低头埋在自己颈边,轻轻地问他,阿非,你不要走了,一直跟我在一起吧。
吴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得努力地扬起头,吻上申浩川的脸颊。
而他走的时候,身上也披着那件大氅。申浩川策马立在城头,默然不语地看着一队万花弟子驾车离开雁门关。雪已化开,风里有了暖意。
连州看着坐在车里静静发呆的小师弟,满心忧虑。
来年夏至,最热的时候,吴非跪在师兄面前,眼睁睁看着师兄捏碎了一个茶杯。
你给我回自己屋里去,闭门思过三日……五日!
吴非不答,硬着头皮继续跪在师兄面前。旁边连州师兄急得团团转,我说,你、你至于这么生气吗,你就让他去吧,万花谷离长安不算甚远,又有很多门人聚集,不怕没个照应——
闭嘴。师兄冷冷地瞪了连州一眼,他在苍云军里惹上了什么人,他去长安是为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连州师兄不敢答话。吴非低着头,咬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颤抖,师兄,我就想……去看看他,我——
不行。回去闭门思过。师兄站起身来往外走,看吴非却不动——你愿意跪,就跪在这里思过!
吴非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
第三日鸡鸣时分,师兄问他,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去?
是。
……那你去吧。从此不要再回万花谷。
吴非睁大迷蒙的眼睛,抬头看着他,师兄,我——
我不是你师兄,你若去,便与师门恩断义绝。
他挥袖而走。吴非在他身后重重磕了个头,盛夏草木葱茏,那日夜里下过小雨,花海间弥漫起一股薄薄的雾气,是吴非眼里最后看到的万花风景。
一个月前,申浩川遵调令进京,官拜宣节校尉,正八品。
他在给吴非的信中写道,长安距君百余里,路愈近,思君愈甚。
吴非在离开万花谷的十日后,找到了申浩川在城西租赁的宅子。那处靠近延平门,正是个热闹的住处。
他说他会长住下来,却并没有提起师兄的事情,申浩川也没有问。
阿非,你去考科举吧,以后我们同朝为官。
申浩川换了京官的朝服,那身沉重的苍云玄甲却一直挂在内室最显眼的墙壁上。吴非在灯下看书,他一手揽过吴非的腰,一手顺着万花弟子长长的黑发,吴非愕然,做官?我做不来——
别说丧气话,我的阿非这么聪明,一定能行。
他把吴非拥在怀里亲吻,快答应我,不然可饶不了你。
吴非无奈地笑着,说好。
考到第三年,吴非以第二十八名登科,授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
那时是天宝十三年初,距离安禄山起兵,已不足两年的时间。
“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韩君岳早已换了吴非自己的棉衣裹着,斜眼看看旁边自己亲手叠好的玄色大氅,不由得有些阴阳怪气地问道。他喝了姜汤,又连喝下几杯酒,脸色泛红,说话也有些任性,“哦不用说,我晓得了,苍云军跟安禄山血海深仇,他必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呃,不是,我没别的意思——”
韩君岳一时说顺了嘴,心下大悔,偷眼一看吴非的表情,他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了那么多话,嘴边已经泛起干裂的白屑,“小韩,你可猜错了。”
十八、
天宝十四载上元节,长安城三日不设禁,街巷寺观,灯明若昼,士女夜游往来如云,车马塞路。
吴非捧着两包生馄饨,好不容易挤过一群嬉闹着去观灯的郎君娘子,拐进永平坊的小路。家中无人有装点的兴致,申宅朴素的木门上只敷衍似的地挂了一盏灯,在漆黑的巷子里微微亮起一点红光,跟外面人声鼎沸的热闹相比,更显得冷清萧瑟。吴非将家里仅有的几个下人仆役都放去观灯了,自己推开门,空寂的院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书房还亮着烛火。他先去灶房煮了馄饨,热腾腾地捧了一碗端过来,申浩川还维持着他走时的模样坐在书案旁,摊了一大堆书信图册在身前,听到他回来,也并没抬头看一眼。吴非喊他,浩川哥,先别看了,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