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你就出去喊他们让让!”县官老爷赶紧推了他一把,韩君岳只得带着几个衙役开了县衙大门,外面果然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一见出来个年青郎君,人群里便嘻嘻哈哈地哄笑道:“新老爷来咯!”“哎哟新老爷好年轻啊!”
韩君岳听到几句调笑,皱了皱眉头,伸手摆了个散开的手势,“乡亲们,都让让!让让啊!这没法儿走路了!”后面衙役也帮着他大喊:“让开让开!韩县尉说了让你们都散了,听见没!别挤在这儿了!”
外面乡亲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衙役大喊了几遍之后,哄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韩县尉!”本来挤在一处的人“哗”地一下全散了。韩君岳更是发懵,好在任务已经完成,衙役开了大门,一群人簇拥着那刺史大人出来,韩君岳跟在一旁,也没看见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只有自家县官老爷过来赞赏地拍拍他,“快收拾收拾,等会儿就回家去了!”
回来的路上雪依旧未停,韩君岳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吴非知道他回来定要喊冷,早已生了火,屋里暖烘烘的。韩君岳脱了半湿的披风,跑进灶间去看有什么吃的,吴非递给他一只大碗,里面放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碰碰看还冰凉。吴非道:“你先吃这个尝尝,可别多吃,太冷了不行。”
“这黑的……是什么?”
“哦,你没见过啊?”吴非笑道,“这是冻梨,已经化好了,你吃的时候小心把皮咬破,里面都是甜汁了。就是太凉了,你端去炉子边上吃罢。”
韩君岳依言出去吃了一口,果然又冰又甜,他捧着碗仔细端详了半天这黑黢黢的冻梨,突然大笑道:“原来这就是冻梨啊!听说刚才那刺史大人在集上瞧见一个卖的,赶过去人家已经卖光了收了摊子,他还老大不高兴呢!”
吴非端着碗碟出来,“见着新刺史了?”
“没有,一堆人围着,根本没看见,”韩君岳把冻梨推到一边,帮着吴非把晚饭摆上桌,“不过今天倒是有件奇事。”他边吃着边说起了县官老爷让他出去哄散人群的事情,“在临县的地界上,倒让我去做这个?不过乡亲们竟然这么听劝,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吴非斜眼看看韩君岳,笑得一脸揶揄,“你在临县可是有名呢!”
“……啊?”
“几个月前韩老爷一人把临县好几个小混混打得头破血流,这么快就忘了!”
韩君岳闻言愣了半天,筷子上夹的豆腐都又掉进了碗里,“就为这个?可我又没怎么去过临县,他们哪里知道我是谁?”
“虽然是没见过,可乡亲们都知道有个‘韩县尉’,厉害得不得了,一拳能打人十丈远,动动手就能掰折大腿,咱们县里的乡亲见了你都得绕着走,就连县官老爷也敬你三分——”
“——行了行了行了!这都是什么胡说八道的!”
韩君岳哭笑不得,想起当时,似乎的确是衙役喊了几遍“韩县尉”后,大家才一哄而散的。看来县官老爷也是早就知道这回事,才喊自己去哄散人群的。韩君岳忙喊吴非千万别再提这事了,自己照例去洗涮了碗筷之后,还查点了一番吴非这两日集市上买的东西,心里暗暗满意,又借口外面天黑路滑,顺理成章地赖在人家榻上睡了。两人各自一床被子,挨在一起倒也暖和,吴非背对着韩君岳,散开的长发堆在他眼前,韩君岳伸手去顺,悄悄地捞起一缕划过自己的唇边。他心里叹了口气,想道,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是我的呢。
二十一、
第二日一早,天已经晴了,地上铺了一层积雪,踩上去吱吱作响。韩君岳一进县衙大门,院子里扫雪的衙役便喊他道:“韩老爷,大老爷在堂上呢,请你赶紧过去一趟。”
韩君岳答了好,急忙往厅堂赶去。县官老爷歪在一边的坐榻上,前面点着一个大炭盆取暖,正皱着眉头看手里的账簿,见韩君岳进来了,忙叫他把门帘子放好,“外面风大,刚才把雪都吹进来了!老了,一年比一年禁不住冻啦……”
县官老爷一面抱怨着一面让韩县尉坐,顺手把账本子丢给他几册。韩君岳翻开看了看,见原来自己誊写整齐的条目旁边,多了不少批注字迹,什么“甚妙”、“此人种黄米甚妙”、“绢虽好,不若纹绫”种种,虽笔画清峻,但着实看得出是信手所写,草草而就。韩君岳有点不屑地暗暗撇嘴,“州府里的长史闲得很?若对账目有疑,直说就是了,这样随意批画——”
“是刺史大人写的。”
韩君岳差点脱手把册子扔进火里,连忙收拾起一堆账簿抱着远远离开炭盆。“……新来的刺史大人?”
“嗯,他说在临县住的那夜,睡不安稳,起来看了好多账簿。我还当他随口说说,”县官老爷拉着一张脸,“小韩,你看这刺史大人……怎么样?”
韩君岳愣着想了想,“……大人,我好像还没见着过新刺史的模样呢。”
“咳咳……咳!”县官老爷大声地咳嗽了几下,“我跟你说,这个人啊……古怪。”
“这怎么说?”韩君岳往前凑了凑,好奇地问道。
“哎,你不知道,昨天议事时,坐着七个县令,这位刺史大人也没什么别的话,上来就是一句‘我这个人,气运不济,也就是命不好。来到此地为官,少不得要诸位多多担待’。”
韩君岳听了,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县官老爷,“新官到任,不都是这么说?”
“他说他自己命不好啊!这是能随便说的吗哎哟!”县官老爷见韩君岳没开窍,急得连连拍起了坐榻,“这还没完呢,他还说了,以后各县里少不得出些什么天灾人祸,不用怕,也都是气运不好。不过,出了祸事以后,请各县里自行安抚。一句话,京里若来了人,我挡着,下面出了事,你们挡着。”
“……”韩君岳目瞪口呆,“这、这可是个什么官……”
“你若说是个昏官,那也不是,”县官老爷沉思起来,“看了账簿,这刺史大人还说了,他别的事情也不在意,唯钱粮两件是重中之重。咱们七个县里,四个都缺水,过了年之后,想要看看你那村边上的大湖,能不能修个水渠什么的……实话说,这件事情,我也一早想过,跟前任刺史报过几次,都没批复,也就算了。”
“那他岂不是一来便找着了症结,这人还是有点本事啊。”韩君岳一面吃惊,一面又点点头赞叹起来。县官老爷一下一下拍着坐榻,满脸担忧,“所以就说这人古怪……唉,反正以后少不得枝节横生,刺史大人不好糊弄,不好糊弄啊!”
韩君岳摇摇头,笑着劝道:“大人宽心些,只要新刺史为官有方,为各县百姓着想,先将水渠修起来,其他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罢!”
“你可别想的那么好,指不定刺史大人忍不到过年,又生什么事情呢!”县令老爷嘟囔了一声,又问他道:“小韩啊,你今年就在本县过吗?”
“那是当然,”韩君岳点点头,“我为官第一年,理当留在任上。”
“唔,也好,听他们说,你老往吴非那儿跑,他往年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俩正好作个伴。”县官老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韩县尉听了这话,一时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欣慰,白净的面孔上悄悄红了红。可县官老爷没顾得上注意,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说到吴非,我差点忘了,他还写了这么一句!”
账本子刚刚被韩君岳收齐了堆在坐榻一角,县官老爷急忙去翻了一阵子,找出今年的那册,哗啦啦掀到一页,推在韩君岳面前,“你看看,他这什么意思?”
韩君岳拿过来一瞧,见正是今年收租时自己亲手写好的条目,在吴非那条旁边,刺史大人又龙飞凤舞地批了一句:“此人奇哉,萝卜缴租,未见也,可否?”
“这……这不会是——”韩君岳抬起头,一脸为难,“刺史大人,不会是不准吴非明年缴萝卜当租子了吧!”
“……这可难说。”县官老爷皱着脸,“单凭他这一句话,琢磨不透刺史大人的心思啊!”
“不得了……”韩君岳不觉站起身来,“吴非他说过,实在种不出粮食,要是他的萝卜茄子都不能缴了,那可怎么办!不行不行,我、我得去州府里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