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别急,哎你急什么!”县官老爷招手让韩君岳坐下,“我知道他这回事。就随手写一句话,哪能这么当真呢?你啊,还是毛躁……”
韩君岳撇着嘴又坐下来,闷头再看了看刺史大人有些潦草的字迹,县官老爷在一旁继续道:“我看他也不一定是在意了,议事那天提也没提嘛,你先别跟吴非说……哎,要不还是说一句罢,明年开春,再种点谷子试试?我搞了来好种子,咱们这里还没种过呢,说不定就能行呢——”
“唉,万一那刺史大人是当真不让我缴菜蔬,我可还真没办法了……”
吴非一面仔细地给核桃仁剥着皮,一面忧心忡忡地跟韩君岳说话。这堆核桃是他专门挑过的,果仁又大又亮,用沸水煮过,褐黄色的外皮就更好剥一些。韩君岳靠在一边看着他动作,吴非本来嫌他挤着自己不舒服,可韩老爷喊冷,非要靠紧了才暖和,推也推不开,吴非也就由着他了。韩君岳也担心着,但又劝他道:“没事,你没看见这个刺史大人在账簿上乱写了好多批注,都像是随笔一画,不甚在意的,大约写你的那句,他写过了也就忘了呢!”
“唉,但愿吧——别动,你吃那一堆去,这要留着做酪呢。”
吴非挡开韩君岳伸向核桃仁的手,让他自己去翻炉子上烘烤的干核桃吃。韩君岳去随便摸了几个,又过来挨着吴非坐下,问他:“你还会做这个吃?”
“以前在京里时,这些吃的花样太多,学都学不过来,而且用料都太讲究精细了,这里是没有的。也就是核桃酪,做法最简单,我还能记得住,过年的时候好歹得有些甜的,也算讨个明年的彩头。”
自烧了那玄色大氅之后,吴非渐渐也不太讳言以前在长安时的情形了,有时韩君岳问起来,也说些在秘书省当值的见闻,只是绝口不再提苍云校尉的事了。韩君岳自然愿意听他讲讲过去,毕竟他再不甘,再怨愤,都不可能再早一点遇到吴非了。他仔细地问从前吴非住在哪里,喜欢去什么铺子里喝酒吃饭,西市上的胡饼馄饨哪一家卖得最好,去过几次曲江,在哪里看桃花、看牡丹。这些事情里,虽然少不得都有那个苍云校尉的影子,但吴非讲起来的时候都避了过去。他不说,韩君岳也不问,但他心里却少不得惴惴不安。这个影子太过深刻,有时候吴非说着话,韩君岳也发觉,他没看着自己,却远远地看进了那影子里。韩君岳一面固执地腻在吴非身边,知道他也喜欢有个人陪着,一面又担心于他始终走不出那个影子,对自己也只是“陪着”罢了。韩君岳一时心急,一时却又不敢直问,独自一人时对琴呆坐,也只能哀叹几声。吴非自己心里想着一套,不知韩君岳也是种种念头无可言语,他费力地剥了四五个核桃,已经有些不耐烦,站起来擦擦手上的水渍,突然笑了一声,“不过,这个刺史大人的毛病,我以前也遇到过个跟他一样的。”
“什么?”韩君岳从盆子里挑了一个果仁,也想剥来试试。他听吴非继续道:“就是我那位同年的好友,后来做了翰林的。”
“哦,是姓杨吧,还是长歌门人的……”
“对,他这人最好读书,还偏好一些艳异传奇。我借了他些话本来看,那书上也被他写得满是批注,都是随兴而写,有时返回去问他哪句批注是什么意思,他自己都已忘了!”
“呵,”韩君岳也笑起来,“这个杨师兄,我记得你说过他几件事,的确是个有趣之人……哎,他后来怎么样,你是不晓得了么?”
“他放了外任,最初是去靠北的某个州里做了司马,后来怎样,我就不知道了……”吴非摇摇头,脸色也沉了下来,“听说他走时还给我留了信,但我那时因为——竟也见不到那信,辜负好友啊……”
韩君岳一听,便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忍着那点不甘嫉妒想安慰两句,却又听吴非说道:“不过我想,杨兄或许早已死了。”
“为何?”
“若我没记错,他去的是项州,那时已是天宝十四年长夏,没到半年,安禄山已起兵,那里便是首当其冲——”
吴非想起这些,神情笼在炉火的阴影下,显得有些落寞。韩君岳坐在他面前,伸手去握住他的一只手,那手刚擦了水,还凉津津的。韩君岳抬头看着吴非,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吴非觉得手里一暖,他也看着韩君岳——那人眼睛里有光彩,像冬日清晨深黛天幕上的星子,吴非看到了,就知道,天要亮了。
他笑着问道:“韩老爷,明天开始,你可不能偷懒了吧,各个村子里预备过节的事情,你还记得要查看么?”
“那当然记得,你总是小瞧我!”韩君岳不以为然地答道:“我今天就去过了,后山头上的两个村子人多,预备着凑一只驱傩的队伍,除夕夜在县里都走一遭热闹热闹。烧的爆竹,也都开始备起来了,就是各村村口要插的旗子,还少一些,明日我得去嘱咐村里的几个大娘娘子,早早缝起来了,还有——”
“哎哎,这些都罢了。你可别忘了,元日早上的桃符对联,往年可都是我一个人写,今年,少不得得请韩老爷代劳一些了!”
“……知道了,烧饭烧饭!”韩君岳瞪了一眼吴非促狭的笑脸,也站起身来,出门去给鸡窝里添把食。外面天地清冷,雪还未化,风吹了一整天,黑漆漆的天幕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只一弯月亮挂在当中。
韩君岳轻轻地呵了一口气,他想,这一年就要过去了。以后,还有很多年要过呢。
二十二、
除夕下半日,天上又飘了零星的几点雪,还没等挂白了屋檐,就又停了。吴非一整天在家里忙着,扫了院子,擦了灶台,连鸡窝上也给贴了片红纸。因着韩县尉走前的殷切嘱咐,晚饭更是早早地准备起来。吴非买了几斤的羊肉,正割了一半出来,挥刀在砧板上使劲地剁肉馅,旁边的藕末已经切好,专等着与肉馅面糊和在一起,团成丸子,再配上菘菜和鸡蛋,煮一大碗菜叶丸子汤。灶间梁上挂着一只集市上买回的半大不小的鸡,吴非预备着收拾干净了,将家里留的一些红枣和栗子塞进去,好好蒸上一整只。余下的配菜,都是平时预备的咸肉熏鱼,茄子豆角一类,连平日不常吃的菌子和笋,吴非也在赶集时跟人家用别的菜蔬换了一些。元日吃的偃月馄饨,自然是要用萝卜和另一半羊肉做馅子。吴非忙得一身是汗,连外衣都脱了一层,往年只他一个时,从来不用准备这么多东西,今年不过是多了个韩君岳,家里的吃喝物件却好似要把里里外外都塞满似的。吴非团好了丸子,转身去拿一只大碗里浸着的核桃仁和糯米。他在村里借了个小磨,将切碎的核桃和糯米倒进去,细细地磨成米浆,待之后用小锅煮成酪。天擦黑时,韩君岳终于回来了,脸上红扑扑的,竟也是一头热汗,进门便喊了饿。吴非端着一大碗汤小心地放在桌上,笑他道:“在外面逛了一天,都忙的什么啊?”
“哎哎,在后山村里预备等下驱傩的东西,有四五十个乡亲在那儿,一天都摆弄着那些棍子啊竹竿啊,脸上戴的面具什么的,你看我手上,都给染黑了!”
韩君岳摊开两只手伸到吴非眼睛底下,染得青一块黑一块,吴非赶紧推开他,“快去洗洗!我可刚烧好的汤!”
灶间传来混杂了蒸鸡和新烙饼的味道,韩君岳眼巴巴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也赶紧去水缸里舀水洗手了。吴非一样一样将年菜端上桌,还不忘烫了一小壶酒,拿了两个酒盅浅浅地倒上了。韩君岳过来,在吴非对面坐下,端起酒盅来看了他一眼,吴非也笑盈盈地作势举了一下,“少弄那些虚的了,你可赶紧吃吧!”
“这怎么是虚的,来来,下官真心实意敬吴大哥一杯!”
吴非不知是热的还是笑的,两颊泛红,硬被韩君岳拉着敬了酒。县尉老爷急急地喝了这一杯,连话也顾不得说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你慢点……你是一天都没吃了么,人家村里总不会连县尉老爷的饭都不给吧!”
“顾不上吃嘛……这个、这个丸子,是怎么做的啊?”
“……告诉你你也不会做。”
“你平时都没做过!”
“平时哪有这个闲工夫!”
韩君岳撇撇嘴,专心一志地又去对付那整只的蒸鸡。鸡肚子里一堆枣子栗子,都已经蒸得软烂了,韩君岳一边嗬嗬地喊烫,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也快些吃,不多久那驱傩的队伍就到村里来了,吃好了,赶紧去看看!”
“行了行了,你别这么急,菜就放在桌上,你看了回来也吃得……”
“那怎么行,”韩君岳嘟囔着,“你忙了好几天才做成的,趁热着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