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溜烟地开门跑了,韩君岳黑着个脸,一手抓抓披散着的头发,连声抱怨:“这新刺史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议事!又议事!他难道是不过年的吗?县官老爷说得对啊,这刺史大人太有古怪了!”
“行了,你有这个工夫怨他?还不赶紧洗把脸去!”
吴非匆忙地拎着水壶进灶间去烧饭,韩君岳一边仍在嘀咕,一边却也着急地理好衣服,舀了水去漱牙擦脸。吴非蒸了芝麻烙饼,配一大碗冲了蛋花的稀饭,切了一段萝卜咸菜端给韩君岳,“多吃点,外面冷得很。”
韩君岳也不客气,坐下来抓起饼子咬了一大口,边吃边还要气鼓鼓地晃着脑袋。吴非转身时看见他胡乱梳了两下的头发又被晃得乱了,哭笑不得道:“别动了,头发都散了!”
“……帮我梳一下!”韩君岳嘴里塞得满满的,一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含糊地请他帮忙。吴非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替县尉老爷梳头,“要不要戴你那个发冠,还是那个好看——”
“不行不行,就用你的这个!那个玉的你好好搁在枕头下面!”
一时间韩君岳风卷残云般吃光了早饭,忙不迭地出了门,一路小跑往县衙里赶。到村口时有早起的老丈瞧见他问好,韩君岳也只急着摆了摆手,话都来不及说。进了县衙大门,县官老爷套了件簇新的缎袍,里面大约是裹了羊皮袄子,浑身圆滚滚的,正在天井里来回踱步,韩君岳一头撞进来,“大……大人!又要收拾账本子吗?”
“不是不是,这回要一年的徭役册目,还要县里的详细地图,”县官老爷过来抓着韩君岳的胳膊,“肯定是为了修水渠的事……唉咱们有几个村还没画过图呢,哎哟怎么办啊……”
忙活了一阵子,不到晌午,本县里的县令县尉,连带两个衙役加一辆牛车,终于出发往州府里走了。州城在西面,赶车过去也要大半天时间。几个人到了地方,天已经黑透了,府衙的驿店前还有人接应,领着他们去伙房里喝了碗热汤。韩君岳把县官老爷安顿好了,自己也摸到分给县尉的房间里去,里面已经住着两个人了,都是东面远处县里的县尉,大家稍微寒暄几句——不免也抱怨了一下——就草草上床睡了。第二日一大早,驿店里各处就都洗漱收拾起来,生怕耽误了议事的时辰。韩君岳和县官老爷出门的时候,看见外面地上到处散落的都是前夜里烧爆竹的碎片,不禁唏嘘了一下,心里又狠狠怨了刺史大人一笔。
府衙的议事厅堂比县里大得多,县尉们不必在外面候着,也能进去坐在后面听刺史大人教诲。韩君岳不知是赶路太累,还是换了枕席不适,或者只是因为心里抱怨,夜间在驿店里几乎没有睡着,一早起来满脸苍白,眼皮浮肿,难受得要命。他只好装了一副谦虚小心的模样,连连请其他县里的同行们上座,自己终于占到一个偏僻又靠后的位置,预备坐下来打打瞌睡。不一会儿那刺史大人便进来了,前头各位县令县尉们赶紧站起来躬身迎接,韩君岳也跟着低头弯腰。刺史大人落了座,稍微扫一眼大家的模样,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诸位大人,别满脸的郁闷啊!你们可知道,那京城里的大官,元日一大早,就要往宫里去上朝,官做得越大,年节里越不好过……诸位大人,咱们今日议事,不光是为了点事,更是预备着以后列位高升了,早点习惯那些宫里的规矩啊!”
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前面坐着的县令里有几个的确黑着脸的,这时也只得勉强跟着笑了笑,站起来回道:“大人莫调笑,下官们实不敢当……”
韩君岳头晕脑胀,听了刺史这玩笑话,除了对京官们又多了一点同情之外,丝毫没有什么宽慰,抬手揉揉额角眉心,想让自己再清醒一点。今日的议事果然是为了开春后挖水渠的事情,韩君岳努力听着各县的县令一一介绍起本地的地貌和劳役情况,听到第三个时,实在扛不住困,悄悄把胳膊撑在脑袋上迷糊了一会儿。好在挑了偏僻的位置,前面又坐了个高个子,韩君岳觉得刺史大人肯定是瞧不见自己,便也大胆地靠着胳膊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得睁开眼睛,左右瞧瞧,身边坐的还是那些同行,前头自家县官老爷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村边上那个大湖。韩君岳舒了一口气,悄悄地坐正了身子,装作没事人的模样接着听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外面通报已经备好了饭,请各位大人先歇息歇息。韩君岳刚刚心里跃起一点欢喜,便听上头刺史大人说道:“好好好,诸位先吃饭……哎,上次在县里帮着开道的那位县尉呢?是不是姓韩来着?留一下留一下,我跟你讲几句话。”
认得韩君岳的几个同行都转头看了看他,随即也就跟抬脚着别人一起去饭堂了。韩县尉五雷轰顶,满心以为是刚才瞌睡被刺史瞧见了,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等着县令大人们也都走光了,才低着头挪到前面去,脸上涨得通红,小心地赔了个礼:“杨大人,下官——”
“我多年未回师门,现在是这样的衣服了?比我这套倒是好看不少……”
韩君岳一时愣住,抬头才仔细地看了看,本州新任刺史杨沐泉,正穿着一身多年前长歌门男弟子通行的衣服,白布外袍的领口和下摆都缝了一道绿色绲边,袖口上是黑色丝线绣成的云纹,腰封上垂下的丝绦,也按着长歌门特有的喜好,坠了两枚梅花形状的玉佩。这套样式的衣服,韩君岳只在一位年长师兄的衣柜里见过了,自己身上正穿的这身,可巧也是师门配发,但比杨沐泉的更要精致多了。韩君岳一时不知道是该疑惑怎么没早发现刺史大人竟是同门,还是懊悔刚才在下面瞌睡连连,丢尽了师门的脸。杨沐泉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靠在坐榻上上下打量了几遍韩君岳,点了点头,又吩咐旁边的衙役,“把我的饭拿到这里来吃吧,这厅里还暖和些,给韩县尉也端一份来。”
两份饭菜送过来,韩君岳坐在下首,陪着刺史大人吃起了午饭。他这时又悄悄仔细地端详了几遍:这身长歌弟子的衣服已经看得出很旧了,杨沐泉身上还鼓鼓囊囊的,大约是里面裹了很厚的袄,腿上还盖了一层羊皮毯子。这人乍看下似乎有些年纪了,鬓角已经花白,眼睛微微眯着,但神情灵动时,仿佛又一下子又年轻了许多。韩君岳边挑着菜,边应付刺史大人饶有兴趣的盘问,从他几岁进长歌门,是哪位师父门下,到哪年中举,是榜上第几名,杨沐泉通通问了一遍。“唉,读书的时候,觉得世间最苦莫过于考试……怎么,现在还是连考三天吗?”
“……回大人,现在是连考五天了。”
“哈?哈哈!好!这下我可痛快多了!”
韩君岳目瞪口呆,然而之后还是迅速在长歌门大考的问题上跟杨大人达成了同盟。两人又探讨了一阵子师门里各种不合情理的规条,饭菜也吃得差不多,杨沐泉喊了下人来收拾,自己直起身子,又对韩县尉道:“小韩……来,来帮帮忙……”
“杨大人,何事?”韩君岳一开始的局促尴尬已然消失,忙凑上前来等杨沐泉吩咐。刺史大人一手扶住他的胳膊,一手撑着坐榻,僵硬地伸开两条腿,把自己的姿势又调正了,“唉,这腿不经冻,老毛病了!咱们下午接着说这挖水渠的事情,你可别睡了,好好听着!”
杨沐泉斜着眼睛瞪了瞪韩君岳,韩君岳一下子又涨得满脸通红。
“看他们那边还没吃完……哎老杜,”杨沐泉转头吩咐衙役,“伙房里还有昨天那种萝卜吗?给我切半个来,吃着清口。”
衙役应声去了,杨沐泉犹自说着:“这个地方,一个是黄米种得好,一个是萝卜比别地出的好吃,不错,以后还得多种些。”
“杨大人,下官县里——”韩君岳心里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忍住,“有个村民,是种萝卜茄子这些菜蔬为生的。他因,呃,流落到本地,无亲无故,田地也贫瘠,粮食实在种不出来,缴租也是只能以菜蔬代缴——”
“唔,我记得他,账本子上看到过。”杨沐泉点了点头。
“下官看到大人批注,是否此人以后……”韩君岳偷眼看看刺史大人的表情,见他脸上的笑意仿佛一下子抹去了,眼睛也垂了下来,心里不禁七上八下,“……不能缴菜蔬了?”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那都是我随手乱写的,”杨沐泉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让他安心地种他的萝卜就是了……我记得,是一个叫吴非的人,是吧?”
“是,谢大人!”韩君岳一霎乐得不行,紧紧抿着嘴忍住笑意,却听杨沐泉继续讲道:“吴非……好名字啊,我记得,这与我一位多年前的故友同名,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天天喜欢跟他腻在一起喝酒闲聊,长安西市的铺子,我们也都逛了个遍——”
杨沐泉摇了摇头,抬起手摸摸自己鬓角的白发,神情越发沉郁了,“他大约已经死了,大约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
韩君岳在一旁看着刺史大人的举动,干巴巴地开口道:“杨、杨大人,敢问……大人是哪一年中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