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笑着抿了最后一点酒,果然也陪韩君岳赶紧吃好了饭。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披上外衣便出去了。湖边上除了吴非没有别的住户,夜里黑漆漆一片,今日云彩又厚重,一点星光也没有的。吴非在屋檐底下挂了两盏灯笼,伸手拿了一只,递给韩君岳。两人靠着这点火光穿过树林子,还没进到村里,远远地便听见前面一阵阵喧闹嬉笑的动静。韩君岳忙拉着吴非快走了几步,村里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起了灯,还在槐树底下点上了一个大火堆,全村老老少少都已经出门围在火堆周围,看前面村口涌进一群手舞足蹈的人来。那最前面的两个,脸上戴着老人家的面具,扮成个老翁和老婆婆的模样,后面跟着的百十个人里,有些装扮成童子,手里拿着各样的绳子、木棍子,更多的是戴上些画着青面鬼怪面具的,一大群人又喊又唱地进到村子里来。韩君岳和吴非赶到槐树底下时,正听得他们大喊着:“哎!哎!适从远来至城门,正见鬼子一群群哎!哎——哎——”
领头的两个高声唱着,旁边百八十人跟着哄闹,村里的娃娃后生早就忍不住跑进队伍里,从人家手里接过画着各种模样的面具,一起扮成鬼怪,跟那些童子打扮的人嬉笑打闹。这队伍一边围着火堆转圈子,一边还不停拉着围观的乡亲们,往人家手里塞面具和棍子。韩君岳被一个满面通红,长着两只长角的鬼塞了一根竹竿子,吴非正好接了两只面具,把一个黑乎乎的给韩君岳绑在头上,一把把他拥到那驱傩的队伍里。韩君岳从面具后面瞪着两只眼睛,只能看见吴非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急得想去拉他,却不由自主地被身后的人推搡着慢慢往村外走了。韩君岳跟着人群一起大声喊起了驱鬼的号子,从这一个村子里又转到下一个村子。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多,每到一处都是灯火通明,不光村民家门前点起了灯,每个岔路路口,都有人垒了火堆,塞上柴禾,将火烧得又高又旺。一圈圈转遍了各个村子,韩君岳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驱傩的队伍转到路口最大的一个火堆旁边,不少人纷纷开始把脸上的面具拿下来扔进火里,嘴里还要念着:“日日无灾!日日无灾!”韩君岳也学着样子做了,抬起头来看看乡亲们成群结伴地往各自村里走了。他想起不知吴非是不是没出来过,赶忙也转身往村子里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那堆烧得正旺的火,旁边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一手将面具扔了进去,立在那里转过身来,韩君岳看见了吴非那张清俊的面孔,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真是!把我推到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看笑话!”
韩君岳气鼓鼓地拉了吴非一把,两人并排走着,吴非还促狭地辩解道:“老爷明鉴,我可没有看笑话……我也是被人推进去的啊!”
身旁不停跑过尖叫大笑着的小娃娃们,回村子的小路上没有灯火,越来越黑了。韩君岳抓着吴非的一只手,觉得手心里热乎乎的,他也笑起来,“快走,村里要烧爆竹了!”
果然刚到村口,就已经听见“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大槐树底下的火堆越烧越高了,宝喜兄弟两人一边不停地往火里扔竹竿子,一边还指挥着别人从家里抱来一筐子秃了的扫帚,不能再穿的破衣旧鞋,纷纷也都往火堆里倒。吴非让韩君岳在树底下看着,自己也急急地跑回家去,捡了几件破烂来烧。火堆里的竹竿烧得噼啪作响,还冒出一串串红色的火花,煞是好看。韩君岳头一次见往火里扔扫帚破烂烧的,拉着吴非大声问他。旁边小香娘哈哈大笑,“俺们这些种地的规矩,坏了的扫帚不扔,留着过年夜里烧了,明年地里的粮食多收一成!”
韩君岳转头冲吴非喊:“快,再扔两把扫帚!明年多收五十斤萝卜!”
“……哪有那么多扫帚!”吴非被韩君岳气得大笑。乡亲们烧完了爆竹和破烂,又纷纷念了几句祝愿,无外乎是盼着来年风调雨顺,地里收成比今年更好。娃娃们一个个被爹娘拉着回家里守岁去了,韩君岳见吴非也去把挂在人家屋檐底下的灯笼取了来,赶忙上去接过来,“我要去回你家里去,跑了这么一大圈,我得回去再吃两个丸子……”
吴非斜起眉毛瞪了他一眼,“韩老爷,你自己家里,都没法儿住人了吧。”
韩君岳不理,只打起灯笼在一旁照着,跟吴非结伴穿过小树林,又回到了湖边的家里,刚才驱傩烧爆竹的热闹声音还一直挥之不去。韩君岳将灯笼挂好,推门进去就直喊热,吴非只准他脱了最外面的罩衣,自己忙着将丸子汤又盛了两小碗热在炉子上。他进灶间看了一眼,端出另一只碗来,连着勺子都递给韩君岳,“可算弄好了,就这么一碗,你快吃点!”
韩君岳忙接过来看,原来就是那些费力剥好的核桃仁做成的酪。他舀了半勺尝尝——比原先吃过的味道淡些,没那么甜,却有一股枣子的香气。韩君岳知道是因为糖是稀罕事物,村居里更是难得,吴非为了调和味道,又往里加了红枣。他又舀了满满一勺子,抬头笑道:“这个好吃,你来尝尝。”
韩君岳伸手把勺子递到吴非嘴边,见他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就着韩君岳的手把酪吃进去了,不由心情大好,又舀了一勺子要喂给他吃。吴非赶紧推开了,让他自己弄着吃去。吴非回头去榻底下摸出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来。韩君岳在后面瞧见了,问他道:“怎么还有这个,刚才不都扔火里烧了吗?”
“这个不能烧,我可是专门留下的!”
说完吴非便拎着草鞋出去了,韩君岳放下碗也赶忙跟出去,只见他拿了个铲子,蹲在外面墙根下挖了几下,浅浅地挖出个坑来,把草鞋放进去,又用土盖上了。吴非回头笑着道:“以前在京里时学的,埋双鞋在院子里,家里能出当大官的!”
“……这个我知道!”韩君岳上前把吴非拉起来,“这、这都是给小孩子埋的!”
“什么啊,这可是专门给韩老爷这种青年才俊预备的。今年埋了,来年韩老爷就能当上县令,然后当上刺史,进京拜一品大员——”
“呸呸!”韩君岳扯着吴非进屋去,一边瞪他道:“别胡说了,我才不进京里呢!”
两人嬉笑一阵子,把热好的汤各自喝了一碗。吴非说闹得累了,不想守岁,收拾洗漱了便要去躺着。韩君岳自己待着没意思,便也洗漱好了,脱了衣服蹭上榻去。吴非迷迷糊糊地让了个位置,韩君岳就躺在旁边靠着他,一只胳膊轻轻搭在他腰上。过了一会儿,吴非听见他悄声问了句:“交子时了吧?”
“……嗯。”
韩君岳轻声笑了笑,“福延新日——”
“——庆寿无疆。”
吴非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地应了一句。
韩君岳心想,明早起来便是元日了。这个年,真是再好不过。
结果元日一早,连吴非还没有醒的时候,外面屋门便被衙役砸得咚咚作响。“韩老爷!韩老爷你是在这儿不?快点——快——刺史大人又请各县议事了!”
二十三、
吴非被这一下喊得惊醒了,扎手扎脚地从被子里爬起来,迷糊着拢拢头发,伸手去推旁边的韩君岳让他醒醒。县尉老爷本来睡得正好,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声,翻过身去不理会他。外面衙役大哥又“咚咚”地敲起门来:“吴非啊!吴非?你快醒醒啊!韩老爷在不在这儿啊!”
这下子韩君岳也没法睡了,腾地坐起身来,两手揉着脸,闷声抱怨:“干什么呢……不过年了!”
“先让我去给人家开门——”吴非推开呆坐着的韩君岳跨下榻去,“你快把衣服穿好!”
外面的衙役显然是急得不行,又开始猛敲起来。吴非赶忙去开了门,屋外已经天光大亮,呼呼的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冻得榻上的韩君岳都打了个哆嗦。衙役大哥气喘吁吁抹了把脑门上的汗,“韩老爷在不?”
“在里面呢,你先进来吧。”
“哎不了……”衙役伸头缩脑地往吴非屋里瞟了一眼,却又不敢迈步子进来。好在韩君岳已经起身,紧紧裹了件外衣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吴非把衙役请进屋来,关上门自去炉子上烧火。衙役大哥愁眉苦脸地回韩君岳的话:“韩老爷,你快点收拾收拾去衙里吧,州府昨天来人通报,刺史老爷初二日召集各县里的老爷们在府衙议事,咱们大老爷正忙活着收拾东西呢,往州里去得走上个大半天,你快点,现在还能赶得上!”
“你昨天怎么不说!”
“昨天那州府里的人是过了晌午才来的,咱们大老爷正好喝了点酒,下半天都晕晕乎乎的,全把这事儿忘干净咯!今天一大早,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哎哟我这一通跑——”
吴非正端了两只杯子过来,一只递给衙役,让他先喝点热水喘口气,一只递给了韩君岳。衙役大哥一气灌下半杯子水,“韩老爷,我先回去了,你赶紧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