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抬头看他,有点懵。
吴非心想,坏了,本来是想给他吃点好的,让他以后少来问这有的没的,结果这人怎么还赖上了呢?
三、
“小香姐,你瞅那马,多俊啊!跟老爷一般俊!”
“呸,你瞎啊!那马是黑的,老爷这么白,能比吗!”
韩君岳牵着他的麟驹慢慢悠悠走进村里来。天色尚早,村头那个穿绿裙子的翠莲还没蹲在门口择菜,她家八岁的妹子背着小娃娃站在树底下,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娃儿仰着头看树枝子上的鸟窝。对面谁家的两只鸡在门前晃荡,往地上啄啄,往草里啄啄,啄到了小香的针线簸箕上,被她一袖子扇走了。九儿蹲在她小香姐旁边,缠着线,跟她说县里的裁缝铺子上有块好料子,顶好顶好的,但也顶贵了。这个时候男人们还在地里,快要收粮,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有几户人家的婆婆娘子已经开始下灶烧饭,屋顶上冒出轻烟来,要待做熟了端到地里去吃。韩君岳牵着马走到家门口,村里一路上看见的乡亲们纷纷问起来:“韩老爷回来啦!今儿早啊!哟,看这马,多精神!”
麟驹不耐烦地甩脖子,主人家顺着它的鬃毛,满意地收下了各种赞扬。韩君岳进家门放了些东西,又出来牵着马继续往前走。走到树林之前要拐个弯儿,他一转身,迎面撞上个鹅黄衣裳的女人,这小娘子抬头一看,抿着嘴笑了,“韩老爷,又到开饭的点儿咯!”
“哎,哎……我是去湖边,给马洗洗……”韩君岳脸上一红,手指着旁边的麟驹。这小娘子夫家姓刘,成亲不过两年,男人就染了急病死了。这刘娘子虽然命苦了些,但人长得挺俊,性子也泼辣,守着家里好几亩田地,雇了人耕种,带着婆婆和七八岁的小叔,日子总还过得去。韩君岳头一次进她家去,被笑着打趣了几句,他脸皮薄,又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小娘子,总有点尴尬,赶忙牵着马急急走了,身后刘家娘子还喊他:“官老爷,改天来我家吃啊!我杀只嫩鸡仔子炖了,比得上吴大哥的手艺!”
不提这个也罢,一提这个,韩君岳就开始想了,今天吃点啥啊?
韩老爷新官上任,头一天在吴非家吃晚饭,吴非炖了只鸡。第二天,吴非在湖里钓了条草鱼,两斤多,收拾干净上灶蒸,切了细细的姜丝配上,韩君岳吃得连这点姜都没剩。第三天,吴非去卖菜,换来一块羊肉,蒸透了剁成碎末,加了不知道什么料,又买了几个饼子回来,往饼子里拌进羊肉末子,就这么吃,韩君岳吃了五个饼子,再加一碗汤。第四天,院子里的鸡下的蛋,吴非磕了好几个,炖了一大碗蛋羹,就着蒸饼,还是韩君岳特别喜欢的芹菜馅儿。
今天是第五天。韩君岳内心雀跃,期待不已。
穿过树林,走到湖边,韩君岳带着麟驹去喝水。湖边的草虽然似乎是长得好些,但大多是普通苜蓿,比不得麟驹以前享受的好饲料。韩君岳拍拍马屁股,在县衙呆了几天,好像瘦了,“麟麟,先凑合吃,我想办法去弄好点的草来。”
吴非蹲在院子里拾鸡蛋,见韩君岳进来,打了招呼,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屋坐,抬头看见湖边上站着的麟驹,喝水都喝出一副放荡不羁名品良马的模样,不得不让人想起第一眼看见新来的韩老爷,就坐在地上,靠着这匹黑马,呲牙咧嘴,灰头土脸。吴非偷瞧了一眼韩君岳,没忍住,笑了。
韩君岳当然立时就知道吴非笑什么,但是他没理,低头钻进屋里去,装作不知道。
吴非去院子后面摘了两个茄子来,进了伙房。日头西沉的时候,饭摆上了桌,黄米饭,茄子蒸熟了攥出水来,拌上芝麻末子和蒜片。
没了。韩君岳抬头想看看灶台,没看见。吴非坐下来跟他说:“韩老爷,今天菜素了点,凑合吃吧。”
韩君岳就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院子,两只鸡都还在窝里趴着。主人家硬邦邦地扔来一句:“老爷明鉴,小民家底就这么点儿,下个月租子要交不上了!”
“……哦!我给钱!给钱!”韩君岳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从荷包里一五一十地数了好些铜钱,“我们五天一结么,好不好?”
“谢老爷记得。”吴非收了报酬,态度明显和缓了些,不过菜是不会再加了。韩君岳一面吃着有点辣口的茄子,一面又问吴非以前在长安时的事情。在哪里住,在哪里租铺子,请不请大夫坐堂,这些天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或者就是说自己在长安备考时的情形,“我有师兄在战乱之前便长住京城,说起昔时坊市盛景,常常泪沾衣襟。吴大哥,你也是见识过的人,你倒说说,那时候有多好?”
吴非捧着碗,想了一想,摇头笑笑,“我这样人,哪有什么见识,做的是小本生意,收点药材卖给大店铺罢了,没见识,没见识……”
“吴大哥何必这么谦虚,”韩君岳不以为然,“光看你束发的这根带子,上等料子呢!绣得花也精致,不是凡工啊。”
“……以前同乡送的,他有些钱,也喜欢这些东西。”吴非含着一口饭含糊地说。他今日在地里忙,抓了根带子束起了头发。这带子本是织锦缎作底,金丝绞着百染线绣出花样来,两端缀着翠玉流苏——现在没了,七八根流苏,不知道都掉哪儿去了。
何止不是凡工。
吴非夹着筷子指指外面的麟驹,“老爷怎么把马牵回来了?”
“明日去邻近几个村子走走,看看收成怎么样,不多日就要缴租子了。”
“老爷又要骑着这马——”
韩君岳看着他,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派天真。
吴非心想,我大发慈悲,就告诉他了。
“老爷,这马不行啊。不,我不是说这马不好,是太好了,在我们村里,骑不了,太娇气。这村里的路坑坑洼洼,又到处是泥巴石子,这好马养得娇了,磕着碰着的,可受不了。”
“……是这么回事?”韩君岳想起来的时候麟驹好端端突然不走了,还把他从上面给掀下来,觉得甚有道理,“委屈麟麟了,明日还是走着去吧,唉,也不是太远……”
吴非若有所思,没说话。
晚饭吃毕,天已经黑了,风起了凉意。韩君岳借了一个灯笼,光线黯淡,拿在手里聊胜于无。他牵起麟驹,要跟吴非告辞,吴非说:“老爷稍等等,带点干粮吧。”
他拿来两块烤得硬硬的胡饼,沾着些芝麻,给韩君岳装进个布袋里。“老爷明天劳累一天,万一错了饭点,讨杯热水,吃两口垫垫。”
“多谢吴大哥惦念……”韩君岳接过干粮,怔怔地有点感动。吴非又说:“好几个村子转下来,走路还是太累,我把驴借给老爷骑吧,这畜生皮实,好骑!”
这家里还有驴?哦对这家里还有驴……韩君岳想起县衙的册子上记着,吴非从后面不知哪里牵了这毛驴出来,又矮又瘦,低着脑袋,一只耳朵还耷拉着。韩君岳举起灯笼照了照,也看不清毛色如何,吴非把拴着的绳子递给他,“这驴蔫得很,不抽不动弹,老爷使劲儿使唤它就是了,没事的!”
是夜,韩君岳牵着一匹麟驹,一头毛驴,晃晃悠悠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里。
第二日,听从了吴非的道理,新任的韩县尉骑着毛驴,背着干粮,还穿着簇新的白布衣袍,转到邻村去看收成了。村子里忙着闲着的婆婆娘子娃娃丫头们,纷纷跑出家门看热闹似的。这村村子是个白胡子的老丈,年纪不小,精神倒好,拉着韩君岳从村头一家家指点起来,这户姓什么,有什么人,那户有什么人,这一户人口多,家里有四个儿子两个闺女,还有一个儿子没成亲呢。这一户大儿子以前当兵去了,打叛军,天可怜见,活着回来啦!每到一户,小娘子们三两成群地伸着头瞧他,叽叽喳喳,嬉笑一阵,韩君岳觉得自己不像个来收租子的官儿,倒像个卖杂货的小郎君。在村子家看了这几年收成粗粗的记录,又亲自去地里瞧了瞧。地里劳作的男人们也赶紧放下家什,束手立在一边。今年雨水不多,地里还是有些旱,不过收成总还过得去,估摸比去年还能好些。韩君岳一一都记在心里。不到晌午,又要赶去另一个村子,韩君岳半路上掏出布袋里的干粮,也没在乎有没有热水了,干干地啃了两口,味儿实在不怎么好。骑着毛驴晃晃悠悠,到下一个村子里也是同个模样。这一天下来勉强转了四个村子,把韩君岳累得够呛,正经饭也没吃上,倒把饼子啃掉了一个。
韩县尉骑着毛驴啃饼子的时候,吴非也没闲着。他还束着头发,蹲在自己的半亩地里,仔仔细细地拔萝卜。这是一年最大的收成,吴非种萝卜很有一套心得,他家的萝卜个头大,皮儿白净,大小长短都差不多,皮辣芯子甜,味道好得出名。他常去卖菜的那些村子里,直管他叫“卖萝卜的”,专认他种的萝卜。拔萝卜是个累活,还急不得,多急也得一个一个来。吴非从早晨蹲在地里,直到晌午都没怎么抬过头。这时候他站起来直了直腰,捡起拔出来的萝卜垒在地头上,堆得高高的。这片地里还有两畦茄子,明天也该收了,再捡捡鸡蛋鸭蛋,今年的租子差不多就够了。吴非心里数量着,抬手抹了一把脸,正午的日头亮,照得人眼前发晕,跟天宝年间长安城里那明晃晃的日头,也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