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莞尔应好。
第7章:巧遇
晌午时分,暮春的阳光慵懒的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折射出碎银子一样的光。
我擦了一把额间冒出的细汗,抬腿走进了人声鼎沸的杏花楼。
此时恰逢饭点,历史悠久、鼎有名气的酒楼里早已座无虚席,楼上楼下,只见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们穿梭其中,即使被挑剔的食客们支使得犹如一个个旋转着的陀螺,却也还是忙不过来的。
一脸和气的掌柜看见我进来,热情的招呼道:这位贵客,您是找人呢还是订座?楼上的包厢已经全部满了,不过这一楼大堂还是有余一两桌空位的,您看
我摇摇头:不用那么麻烦,我点几个菜打包带走就好。
好嘞掌柜笑眯眯的应着,找过来一个穿着深蓝色碎花棉麻裙子的丫头,指了指楼上,说:春燕,你带这位贵客上二楼点菜吧。
这个叫春燕的丫头灵灵巧巧的应了一声,便引我朝二楼单独的点菜间走去。
脆皮乳鸽、水晶河虾仁、蜜枣山药
春燕倒背如流的念出我在厚厚一本深红色菜单上勾选出的菜品,一一核对之后,便安排我坐在一旁用屏风隔出的雅座等候。
我百无聊赖的用手挡在脸前扇了扇风,无所事事的望着楼下推杯换盏、兴致颇高的食客们,隔壁的包厢里也传来一阵阵热闹的说笑声。
我不禁有些担心这里上菜的速度,顾蕴玉自从昨晚喝醉吐了个空之后,混沌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想必腹内早已空无一物,才会差遣我来杏花楼给他打包几样吃食带回去。只是眼下这情形,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的。
漫无边际的等待之中,离我不远的包厢里突然传出一阵混乱嘈杂的动静,伴随着男人粗鲁的辱骂声,二楼走廊里不少人都好奇又莫名的朝传出声响的包厢张望。
春燕刚刚端着一壶沏好的香茶递给我,听见动静,皱了皱眉硬着头皮就循着声音往那间包厢走去。
我看她一副头疼的模样,于是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同走了过去。
春燕见我跟来,感激的露出了一个苦笑,然后抬手轻轻地敲了敲紧闭的包厢大门:请问
她话还没说完,门便被人猛地从里面拉开,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从里面走了出来,我一脸茫然的望向装潢典雅的包厢,只见一个梳着小分头、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大声唾骂着他身旁坐着的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旁边的椅子倒了一地。
宋爷那是瞧得起你!不然你以为就你一千人骑、万人骑的货色也可以爬上他老人家的床?
幸亏今日宋爷没来,来的只是他身边一跑腿探信的,不然你以为就你这故作清高的模样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
你别忘了,你如今的地位是谁给你的?说白了,你人前再如何神气,那也就一唱戏卖笑的!没有了这些恩客老主顾的提携,你就是去相公堂子里卖,都不见得有人买!
春燕毕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家,听见这些直白下流的话,不禁红了脸,扭头就走,哪还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坐在椅子上始终一语不发的青年突然抬起头笑了,就好像被辱骂的人并不是自己似的,他慢悠悠的说:是啊,提携我的这些贵人里面,你苏明轩苏少爷功不可没,比堂子里的老鸨还要殷勤,今个儿送我上张爷的床,明个儿送我上李爷的床。
流里流气的青年听见他这样一番话,神情突然萎顿下来,吞吞吐吐的说:我那我那也不是为了我俩的以后吗?
与其说是为了我,不如说是踩着我结交这些达官贵人好为自己的仕途铺路。青年摊开自己细长的十指打量着,漫不经心的说:一万大洋。
什么?
给我一万大洋,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流里流气的青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再次重复了一遍,甚至满是讽刺的问:你以为上我的床,只要打着爱的名义,就可以不花一分钱?我告诉你,爱这个廉价的东西,在我这里,不值一钱。
青年气急,脸红得跟个猪肝似的,却哑口无言,只得怒气汹汹的甩手离开,路过站在门口的我身边时,还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骂道:看什么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我无辜的耸耸肩,这时,只余一人的包厢里传出一道凉凉的嗓音:看我的热闹,也是要收钱的。
我看了一眼依旧坐在椅子上姿势未变,一张俊俏秀美的脸却像结了冰似的慕琴笙,终于还是选择默默的走了进去。
怎么?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刚在慕琴笙面前站定,他便像是被蝎子蛰了一口似的,猛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几乎是全然不顾形象的发难起来:听墙角很有意思是吗?没错,我慕琴笙就是一千人骑、万人骑的货色!你以为你又是谁?不过区区一个佣人、一个跟班,凭什么用这种直教人恶心的眼神望着我?!
我没有说话,也并不明白自己哪里招他惹他了,更不觉得自己的眼神有那么露骨,但还是颇有些心虚的移开了放在他脸上的目光。
如今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瞧不起戏子这个行当!人前笑脸逢迎尚且尊称我一声慕老板,指不定背后就戳着脊梁骨骂我是个浪荡货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无非也是看不起我这个唱戏的!
我在他这一连串狂轰乱炸式的鄙夷声中,忍不住辩解道:慕老板,我没有任何看不起你的意思。
慕琴笙一听我这么称呼他,火气就上来了,误以为我是在讽刺他,立马脸色就变了,咬碎一口银牙,一副恨不得撕了我都不解恨的样子。
我本就不喜欢与人争执,索性告诉他:我从来都没有对戏子这个行当有任何偏见,更遑论瞧不起唱戏的。
慕琴笙只是冷哼一声,仍然一副不相信我的样子。
我叹息一声,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未曾向任何人提起的往事:因为,我的哥哥曾经也是一个戏子。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冬夜,那场大火,以及那扇隔开了我跟哥哥的大门。
漆黑干冷的冬夜里,万籁俱寂,街边的铺子早已关门大吉,只有充斥着莺声燕语的烟花柳巷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男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奔跑着,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那条浓烟密布的巷子里,在寒风中愈演愈烈的火焰吞噬了连在一起的院落,火光冲天,依稀还可以听见人们惊惶的奔走声、呼喊声、救火声,却也为时已晚。
男童努力回忆起先前白日里听院子里几个大人们闲聊时提起过的字眼,好像是住在城外的外地富商贺寿,因此请了哥哥去府上唱戏。
可是,为什么哥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
如果哥哥回来,发现院子失火了,一定会很担心吧?他不想让哥哥担心,与其一直等着哥哥回来,还不如现在就去找哥哥,告诉哥哥他们也许又要流离失所了!
男童只是全凭一腔孤勇奔跑着,在茫茫黑夜里奔向了人烟稀少的城外,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甚至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也许会迷路、也许会找不到那处宅邸。
当他站在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前,满怀希望的用小手叩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过了很久很久,门终于开了一道小缝,一个尖嘴猴腮的脸躲在门后,不耐烦的骂骂咧咧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请问我哥哥在不在?
什么在不在的?你哥哥?你哥哥是谁啊?又怎么会在我们府上?
男童受到怀疑,委屈的咬了咬嘴唇,不甘心的稚声稚气的喊道:我哥哥今日晌午过了就来给你们主人贺寿,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去,不在你们这里,那又会在哪里?!
躲在门后的脸瞬间变了,却还是试探着问:你哥哥是不是那个叫鹤舞的戏子来着?
男童刚想摇头,却依稀记得好像院子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哥哥,于是乖巧的点点头。
死了死了!你哥哥晚上醉酒,失足落水,救上来的时候连气都没了!我家主子还为此伤心不已呢,真是晦气!对了,早些时候还派人送钱报信给你们戏班子,怎么,你还不知道啊?
男童原本因奔跑而发红的小脸顷刻之间便失去了血色,他红着眼睛摇头嘶声哭喊道:不可能!你骗人!我哥哥他才不会死!我哥哥他水性很好的!
尖嘴猴腮的脸僵硬片刻,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死了就是死了!过了好几个时辰,只怕尸体都凉了呢!
骗人!骗人!你骗人!男童嚎哭着想要挤进门里去自己找哥哥,却被挡在门外,只是不停的问:我哥哥在哪里?我哥哥在哪里?我要找哥哥!
那人扛不住男童无休无止的哭闹,索性开门见山的说:我不是都告诉你死了吗?!尸体被席子一卷扔在了后山那个乱葬岗,你要是还不信,你就只管去找找看好了!
男童听见这个消息,抹了一把糊了满脸的眼泪,转身撒腿就往乱葬岗的方向跑去。
不会的!哥哥才不会死!说好了要一直跟阿慎在一起的!呜呜
男童呜咽着,凭借着天上黯淡的月光在杂草丛生、荒凉阴森的乱葬岗徘徊着,穿梭在散乱的无主坟茔之间,不知何时,一粒粒雪籽从黑沉的天空中缓缓飘落,伴随着回旋的寒风,呼啸飞舞。
在纵横交错的碎石地里,男童终于寻见了最不想看见的那块草席一件烟青色的外袍散落在草席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猩红的污浊的血迹。
男童认得这件外袍,还是上个月自己陪着哥哥一起去铺子里量身定做的,他一件小的,哥哥一件大的。
可是、可是
男童已然崩溃,小小的身影扑倒在那张草席上,抱着那件冰凉的、被血水玷污的烟青色外袍颤抖着,喉咙里爆发出小兽一般受伤的痛苦嚎叫。
慕琴笙闻言,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一直紧紧抿着的薄唇稍稍放松,一副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摇头笑笑,之所以告诉他这些,也并不是想换来同情之类的好感,只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已,谁也没必要瞧不起谁。
慕琴笙仿佛抿过口红一样颜色诱人的嘴唇嗫喏着,还未开口,春燕便再次走进来,目光却一直躲躲闪闪不敢看慕琴笙,只是耳根发红的对我说:这位贵客,您之前点的菜都已经做好打包了。
我应了一声,朝忽然变得静默的慕琴笙点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
第8章:蕴玉
回到顾家的时候,恰好迎面撞上了穿着一身时髦西装的大少奶奶的宝贝弟弟许庭深。他看见我进来,嬉皮笑脸的扬了扬手中的手杖:哟,这不是清友嘛,许久不见了。
我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不想跟他过多纠缠,许庭深这人,典型的一整日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挥霍着他那曾是商会会长的爹给他积攒下来的财富,游手好闲、又没个正经事做。
许庭深今日到顾家来,估摸只是探望一下她那已经沦为深闺怨妇的姐姐许芳如,顺便讨几个零花钱而已。
见我拎着打包回来的菜肴,他拍了拍我的肩:这是给蕴玉买的啊?怪不得刚刚叫他下来吃午饭都不肯呢,躺在二楼卧房里大门不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的娇小姐呢。
我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许庭深有些讪讪的用手杖敲了敲铺有瓷砖的地板,自说自话道:我看哪,这都是被你们周围这些人给惯出来的,尤其是你。
许少爷多虑了,菜快凉了,我先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