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换了身素净绣兰花的月白兰常服,看着愈发随意。他问欲星移,北湘江那可一切安好?夫人的身体还好?
一切都好。
是么?好就行。
他像是叹息似的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门口,钜子正好进来,穿着身黛红秋服。欲星移第一次见到掌门穿常服的模样,也觉得挺新鲜的。
见厅堂里有学生,那人怔了怔,说,你和学生说话么?
“没,就是吃顿便饭。你介意的话,让他回去便是了。”
“无妨,我也想和这孩子谈谈。”他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酒。他年纪渐长,人也开始容易现出疲态了,看着衰老不少,“——你只是想成为九算,何必和默苍离站在一起。”
欲星移道,这该怎么说呢,择木而栖罢了。
“这孩子圆滑着呢。”先生伸手去替学长添酒,“学长若想收了他,今晚就说定下来,过两三个月,就顺势收了吧。”
很多人不理解为何欲星移会选择和默苍离站一起。这学生出身尊贵,处世圆滑,简直是十全十美了,如果投靠更好的势力,高升不过是转眼的事。
“他现在是你的学生,收了他,你比谁都占便宜。”他放下酒杯,摆了摆手,“罢了。这孩子肯不肯过来,还是看他自己。”
现在时局混乱,默苍离并不是胜算如何大的人。要把殿里的学生撵出去很难,但是要让外面的人进不来很容易。如果钜子一直卡着,欲星移是根本进不了天志殿的。
“又不是让你和你学长作对,只是多留一条路。”先生说,“鸿君也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钜子师兄也不会真的让你帮忙教训他。”
堂上宁静着,原本在旁边抚琴的侍女不知何时也停了琴弦,调整起了琴码。三人都不再说话,欲星移只是淡笑着,望向自己指尖。
最后,还是钜子轻轻应了一声。
“傻孩子,愣什么呀?”先生笑着推去了茶台,移到他面前,“还不快去给钜子敬茶?”
欲星移应言,倒了杯热茶,起身端去了对面。钜子接下,这事情就算敲定。
“换曲关山月吧。”先生吩咐那琴女。
钜子说,这次过来,也有些事要告诉你。西南、正东两侧,有几处封印松动了。
先生问,“正东是靠近灵界的那处?”
“冬至y-in气重,封印松动也是常事。反正过段时间,带几批学生过去设下阵法,将封印重新加固一下就好了。”钜子说到这,想了想,说,“……这都是你的事,怎么全是我在cao心。”
“哎,能者多劳嘛……”先生又倒了杯水酒,倚靠着凭肘,看向窗外明月。
人世和魔世的隔绝靠的并不是那几处封印。它们所封住的是所谓的缝隙,也就是界与界之中的混沌。封印越是松动,人和魔就越可能误入缝隙中。
缝隙里也是有魔族的,尽管不算强悍,但也不能坐视不管。
都是些琐碎的事情……先生苦笑,让人取来了烟管,同师兄烧了会儿烟。又问欲星移会不会抽烟,年轻人说不会,大概鳞族天x_ing就这样,对火烧火燎的东西没什么兴趣。
他回去时,夜已深了。书楼里,默苍离那边的灯光还亮着。这次假期结束,他也重新开始拿回了些权力,开始进行自己的排布。
“回来了?”
“嗯。”欲星移放下书,在他身边坐下,“学长父亲果然留我吃了饭。”
“那钜子应该也过去了。让你敬茶了?”
“都如你所料……敬了。”
“嗯,至少你进天志殿的事情敲定了。”
默苍离点了头,手边还放着考评卷轴。他的考评差不多够了,现在正在写申请,要求参与师者的考核。
次日放了榜,第二个三连甲等的神人也出现了。欲星移是这次天志殿的内定,一同定下的还有玄之玄。十杰的十名人选已暂定四人,在接下来的几年内,将会有更多人投入这场混战之中。
幕二十八
师者的考核极其繁琐,不仅是功课、经典,还有策论文章以及门内事务。默苍离申请交上去之后,九策楼和天志殿都觉得不妥,没有批准,他年纪毕竟太年轻,之前也无学生在二十来岁就申请师者的前例。
默学长说得云淡风轻的,“那就开会公考吧。”
开会公考就是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考核,钜子、九算和长老俱在,所有人考问他一人。天志殿对学生做下的决定,学生如果觉得不服,就可以提出公考,通过后才能驳回决定。
数百年间,几乎没有学生能通过这场考核。而且一旦没有通过就是颜面尽失,成为轻狂的笑柄。这种局势下申请公考,其实是一条险路——通过,那么支持的势力会更多;没有通过,身价则一落千丈。
三天后进行公考。这三天,也有人过来劝过默苍离不要这样专断独行,申请师者考核不在乎早那么几年。这些势力选择了他,自然希望他能一步步稳稳地走上去。
“你们助我,那是你们的事情。”他说,“如果因为不能理解我的行事理由而离开,那也无所谓。”
——很多人明白,这就叫造势。他本身并不是胜算如何大的人选,通过这样的造势,可以迅速聚集人心和势力。
这几日大雨,雨过后,就该入冬了。
今年会是个寒冬吧。欲星移想。人界的冬那么凛冽,像是能将一切都杀尽似的;只是过几个月,又仿佛再也见不到冬的影子。
书房里,两人共坐在榻上,炭盆就放在榻前,烤的人暖烘烘的。
他们不像以前,有那么多闲暇时候可以亲近了。欲星移想起假期时,自己在换鳞,心里忐忑极了;那人就让他倚靠着,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这一年自情而起,自情而终。
公考前,欲星移送他到了九策楼门口。天下着大雨,将纸伞打得作响。
这场考问,无论是谁都可以旁听。在九策楼前的空地上已经架起了避雨木亭,让考官们入座。四周聚集了许多人,
很快,钜子与其他师者陆续来到。在空地的中央,大雨之中,地上摆着一张木椅。
默苍离走出了他的伞下,走入雨中,在木椅上坐下。
大雨倾盆,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晰。那人浑身被雨淋得s-hi透,眸中光华霜雪。
在钜子的亭子旁,还停着一辆雕花凤尾纹的车辇。猩红帘后,一个孩子的身影坐在其后。钜子尚未说话,众人就听雨声中有一稚嫩的童声问,“他便是默苍离么。”
那语气声调与北宫的上官夫人相似,俱是羽国皇族才会用的习惯。
这孩子的侍从轻声说明了原委。也不知为何,车内传来了他轻轻的笑声。
寒假后,羽国就将自己的储君太子也送来了墨家。这孩子只有五六岁的年纪,就也随着家族加入到这场争夺当中。
师者先行发问,是例行的“兼”、“爱”、“策”、“谋”四论。随后就是当场考核古策论,九算中,有人抽出一卷清定经中的论策,要他作答。这段论策论的是战策,战场杀伐,以兼爱之心而论,何者可杀,何者不可杀。
默苍离说,依我看来,无人可杀,无人不可杀。
满庭喧哗。
钜子道,“以兼爱之心论战,无辜者也可杀?”
他说,正因以兼爱之心杀伐决断,才知生死之重。不可无端而杀,不可为私利而杀,是谓不可杀。一局而终,为局而杀,世人可杀。
“世上有千万人,你选择为这千万人,牺牲其中的几个人——那被你牺牲掉的那几个人,他们的x_ing命就比其他人来的轻贱么?”
“一视同仁。”
“你选择保全多数。而人之生死无价,既然无价,如何可为多数牺牲少数?”
“师父认为生死无价,是否世人生而平等?”他自问自答,道,“学生以为,世人平等,正因平等,故而等价。为世人之战,牺牲少数几个人,在我看来并无不妥。”
这场论策的重点从生死偏移到等价,等于回到最初。九算嗤笑,道,“那就如你说的,世人平等,牺牲的人x_ing命并不比其他人轻贱,你又凭什么决定去牺牲他们?”
默苍离骤然问,“倘若此时,我与羽国太子同时身染恶疾,而只有一粒救命之药,师父会救谁?”
钜子那边沉寂了片刻,反问,“你认为我应该救谁?”
“救我。”
他的回答简单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同时,太子的车辇旁有侍从厉声喝道,“放肆!”
“为何救你?”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在此刻发文,默苍离看向自己的父亲,神色平静。“他是羽国贵胄,你不过是平民百姓。为何弃他不顾?他若有不测,皇室就将进入王储之争,多少战乱因此而起。”
“只因我想活下去,我便会让人救我。”他道,“而太子亦想活下去,所以也会让师父救他。每个人心中,应该活下去的人都不同。从一开始,就无法以生死价值或是身份地位来衡定谁去牺牲谁去存活,只有一点——这些人的牺牲,可否让大多数人在这个局中活下来。”
先生略笑道,“你这是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