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境与人界少有互通,无人知道什么是换鳞。事情报了上去,天志殿那里才批了条子,放鳞族的医官进去看病。
这一次换鳞太过不巧。欲星移的状况很差,血完全止不住,大量的鳞片脱落,看着极其不祥。谁也没想到不过是收监都能出现这种事,但天志殿那边坚决不许放这人回去银杏书楼,除非他认罪。
黄昏时,欲星移恢复了些意识,手中还紧紧抓着一片碎鳞,在手心刻出了深红的印子。
最后,九算那边报批了,这学生身份毕竟尊贵,还是谨慎行事,先将他移至师者所居别院中的僻静处看管起来,缓和一下病情。
他换鳞的事情,有人告知默苍离知晓。那人正在书房中收拾行李,听见这消息,也就只问了一句,人没事么?
知道人暂时没事,也就没说其他的了。
大概是为了躲开风波,默苍离申请去查看魔世封印,明日就出发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一个人死不认罪,一个人毫无作为。被送到别院后,那人倒是没有苛待他,甚至还算悉心地照料着。但这次换鳞没能养好,以后说不定也会落下些根。
何必呢。先生坐在榻边,替他梳理鬓发。“这件事情再拖下去,就是拖半个月了。”
欲星移没有说话。他身体不适,少有言语,只有和陪读还会说几句话。
默先生闲步到案几旁,随手翻了翻日程,看这件事情再拖下去会耽误自己多少事;结果看到这几日的一场考试,突然也想通了,忍不住笑出声。
“过四日,鸿君从外面回来,就参加师者考核了。”他说,“考核通过后便不再是学生,他和你结的对子也不作数,自然也不会被连坐。只要等半个月,你就再也没有能威胁他的作用了。”
他问,这件事情,你这孩子知道吗?他应该告诉你了。
欲星移不知道。一直到刚才,他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会?他不告诉你,那万一你认了罪,一切都乱套了。”先生啧啧两声,将日程合上,“还是他笃定你心高气傲,不会认自己没做过的事?要是那样,也算是赌上你的气x_ing了。天志殿那边都在注意你会不会认罪,反倒没人还在意他的考试了。你成了他竖起来的一块靶子。”
他躺在榻上,鱼尾依然带着剧痛。只是痛楚反倒让人清醒起来,欲星移问,是不是只要我在他参加考核前认罪,他的算计就落空了?
“是啊,想不想试试?”男人眉目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不必了。”
到了这个地步,纵然难过着,他也还不会一时冲动,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欲星移始终死守着一点,只要认罪,那么两个人全都完了。
默苍离想做什么,他确实不知道。
尽管在别院里休养,但是生员部依然会过来三番五次的审问。他精神很差,睡得越来越浅,几乎到了一点点响动都会惊醒的地步。上一次换鳞,第三日就止住了出血,但这一次足足过去六天,棉布下仍然会渗出殷红。伤口在牢内感染了,导致人一直高烧不退。
昏沉中,欲星移总是梦见从前的事。譬如初秋银杏,他们自一地金黄中穿过了林荫道,打开了庭院门扉。光尘在微风中盘旋,像是追寻着一个青黄朽叶的梦。
睡睡醒醒的,也弄不清今夕何夕;间或又会梦见山樱花,华盖似的月下樱花,薄红飞雪。那人走在身边,青石冷阶梯。你不喜欢其他人么?总是这样的模样……或者说,你很想喜欢,却不知怎么去喜欢?
但是你欢喜我,这多好。
一起走过了不算久的路,却开始喜欢彼此,或许这就是缘分罢。尽管知道情深缘浅,但也无甚好后悔懊恼的。
就这样罢。
夜里,屋内点着光影昏黄的残烛。安神香还未燃尽,留着些甜腻的香气。
他感到有人在自己身边,替他擦去额头的冷汗。指尖微凉,让人有些苏醒。
不知何时,那人回来了,就坐在榻边望着欲星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默苍离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
我只能留一刻。默苍离说,过来看看你。
我很疼。他苍白面色上,浮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真的,很疼,像是要死过去一样。
那时候,几乎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时间不多了。”宁静的室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响。他忽然说了这句话,“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是吗……”欲星移困倦着,带着静谧的淡笑,合上双眼,“鸿君,我很累。分明没有什么,可是这一次真累啊……”
“你身体不好,要多休息。”
他的手指划过鲛人的眼角,轻轻摩挲着。欲星移拉住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这一次,我是不是替学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问。
默苍离问,你怨恨我吗。
“谈何怨恨?我自己并未设局,无法脱出别人的局,为何要怨恨你呢?”
“——可是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在恨我。”
刹那死寂。
那人怔住了,一时松开了手。默苍离看着他,眸中似乎带些难过。
“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啊,望星儿。”
黯淡暖色的灯影中,他俯下身,抱住了欲星移,就像是拥着一个孩子。他拥得那么紧,第一次,他们可以在寂静中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可是你不用怕。我回来了,就什么都会过去的。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一切都没事的。
——我想好好看着你,看你年轻时的样子,鬓发丰密,音容美好。就这么看着,到我再也看不见你为止。
我那么欢喜你。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回到你在的地方。
“很快,我就会带你回去。”一刻将近,门外已有侍卫在催促。他今日本进不来,是去同父亲交涉,才换来这一刻的。
他离开后,屋内再次寂静了下去。欲星移靠在榻上,已不知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直到先生过来看他,有人说些话,心里才平复些。
——默苍离在考核前去了一次封印松动的地方。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增灵器老化,但最近封印处的浊气暴增,竟然隐隐现出崩塌之相。尽管一处缝隙封印老化完全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是根据损坏状况评级,这是必须由钜子和九算出面处理之事。
评级就是默苍离做的。对抗魔世是墨家最初始的责任之一,哪怕数千年没有过这种行动,这一次,钜子也必须亲自前去。
既然去都去了,默苍离的意见书是将附近所有的封印都检查加固一遍。此次行动需要的人手极其庞大。钜子、九算、以及数十名高层和弟子都要同去。这不是儿戏,不可能单单由他决定,天志殿会派几批人手去核查。
“等核查者回来,他也通过师者的考核了。你猜,结果会是怎样?”先生剪去灯芯,灯花小小地爆明刹那,“我猜,封印松动的情况,一定极其严重。”
“为什么?一开始,我记得掌门同先生说,封印只是略微松动。”
“傻孩子,用问的不如用想的。我常教鸿君一句话,用思考代替发问。如果你跟着想,就应该明白了。”他罩上灯罩,光影愈发柔和,模糊了他唇边的笑意,“他想做的事情,太一目了然了。”
幕三十三
正如许多人所期盼的那样,默苍离通过了师者考核。欲星移对他失去了威胁力,但也代表他的前路瞬间动荡了起来。
复查封印的人员归来,带回了一个让人大惊失色的消息。将近十五个封印全都严重破损,增灵器甚至丢失。修补封印的方法繁琐,增灵器只是损坏,那就在缝隙外布下结界进行修补;但是增灵器丢失,就必须由功力深厚者担任阵眼,带人手进入缝隙内开阵,从新安装设施。
最严重的一处破损,缝隙通道已经完全打开,附近的空间产生了r_ou_眼可见的扭曲。尚贤宫紧急组织人手,钜子、九算全都离开了学院,大约百人参与了这次行动。
天志殿内的人不必同行。他们被千挑万选入墨家的核心,就是为了应对这个状况——当突发事故时,整个墨家是交由他们来管理的。
随后,钜子那边来了话,让默苍离随行。
这是默先生提议的。当所有高层赶赴修复封印时,将默苍离和其他人留在一起,等同于姑息养j-ian。
这个词用得很难听,但是实话。
默苍离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同行可以,可他要带欲星移一起走。
这个时候,欲星移的伤已经好了,却还未十分痊愈。进入缝隙修补封印非同小可,其中凶险重重,不是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可以应付的。
默苍离执意要带,目的无非也就是为了将欲星移拉出生员部的调查。偷窃之事早已无关紧要,他既然要带人,那也就让这桩案子不了了之——启程之日,欲星移被放出了别院,和他们一同去往封印之处。
这一次,他们再次守住了一战,尽管代价惨烈——两人近乎失去了所有支持的势力,自高处轰然跌落。
但如果没有上官鸿信的搅局,下场便不止如此。生员部会直接下结论,将他们赶出尚贤宫。
然而就真的那么巧合,恰好那一天,恰好那个时候,这个孩子恰好到了默学长的书房?
欲星移不相信巧合。临行前,他去见了孩子一次。分别时,上官鸿信终于没有忍住,附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那一夜,是默苍离让自己过去的。
“我们都进入缝隙后,你不必跟着进来。我执意带你,只是让你留在外面。”默苍离对他说,然后交给了他一封信。“时间不多了。”